电视剧《小欢喜》2019年7月31日开门见众。
开播前一天下午,我在新闻发布会后浙江卫视的专访室里见到黄磊。
印象里,这是我们这些年历次的访问中他最心焦而急切的一次,刚刚坐下就说,有点赶时间,「我归心似箭。」
归何处?
他一大早就开始工作,噼里啪啦地为剧宣传已经说了好几个小时的话,而另外一边,大女儿正在回京的飞机上,她去参加了一个夏令营,父女已经一个多月未见,他太想她了,恨不能马上就卸了工作之甲马上去等她、接她。慈父意浓。
《小欢喜》事关家庭、孩子、高考过关、教育,作为这部剧的总编剧,黄磊在其中创作、写就出了数对典型的当代亲子关系,其中夹杂着他过往十数年对自我和周遭的观察与思考。剧中人,有爱之深,有责之切、也有因爱因责而生的种种苦痛折磨,黄磊游笔于他们之中,姿态安然,充满善意。
「父母对孩子的爱总是盲目的。」
他身有所感,懂得,因此慈悲。
黄磊:欲你多欢喜,欲你不恐惧
采访、撰文:吕彦妮
以「总编剧:黄磊」——现于电视剧《小欢喜》片头字幕中的这五个字,让我心头一热,好像有一根火柴唰一下点燃。
这许多年来,我采访过演员黄磊、导演黄磊、乌镇戏剧节发起人和总监制黄磊,但我没有采访过「编剧黄磊」。他们是一个人,但我又隐隐觉得,他和他和他和他……之间,彼此会有微妙的层次和滋味上的不同。
他反而对我的这种期待和定义有点不解似的。
电视剧《似水年华》剧照
「《似水年华》是我写的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
「《天一生水》也是我写的,《夜半歌声》也是我写的,连《黎明之前》的故事也是我最早想的。」他眉头有点拧着,还没有完全在椅子上坐踏实似的。《小欢喜》的前一部——《小别离》,事实上黄磊也做了大部分的执笔工作,「只是我主动要求不冠名,因为我名头太多了,不愿别人觉得虚。」但《小欢喜》,各方都要他一定把名字署上,因为确确实实,这就是他与另外两个年轻搭档一道研磨了一年多使之最终出炉的作品。
《小别离》之后,黄磊更加坚定想要继续拍教育题材,有他之前在电影学院教书的经历所致,也有《小别离》之后引发的社会议论之思,《小别离》是初升高,于是顺理成章的,下一步,便是另外一个关卡:高考。
尤为让我觉得精巧又自然的,是《小欢喜》开篇第一集,编剧黄磊为男主角方圆(便也是他自己亲身饰演的角色)设计的一段独白,他借他的嘴说出了自己站在创作视角上的一番小小发言,其意有二:一是介绍一下这部剧的背景,自我介绍并请主要人物出场;二便是着重解释了一下为何这部剧的两位主要角色的名字,依旧与《小别离》里一模一样——方圆、童文洁。
为何?
「其实方圆、童文洁,都只是个名字,在家里,我们只有『家长』这一个身份,我们就是中国的街头巷尾,最普通的爸爸妈妈。」
电视剧《小欢喜》剧照截图
他不担心大家有预设或者任何关乎过去的代入感。人人是我,我是人人。普世心,黄磊就这么摊开来在桌面上。
《小欢喜》写了一年半,从2017年春天开始策划,一直写到2018年9月开拍。又因为创作的是绝对的现实主义题材,所以从开拍始,编剧黄磊在拍摄现场也随时在根据时下发生的新闻,时时调整着剧本细节。
9月,原本就是一个新学年的开始,他和导演选择这个时间开拍,也是想尽量贴近现实,找到一种「纪实感」。
拍到10月底,金庸先生猝然离世。黄磊为此加了一场戏。
那天原本的剧情是,他饰演的方圆和沙溢饰演的乔卫东一起出来喝酒消愁,「两个人到中年不得志的男人,心情很烦,喝点儿酒,发泄一下,然后就回家了。」他为金庸先生添加的桥段是,两个人正在小酒馆喝着酒,电视上放起了《笑傲江湖》,方圆不解怎么忽然放起这么老的片子,再一看手机,作家逝去了。两人于是感慨不禁,还搂着唱起「沧海一声笑」。回到家,方圆和老婆掏心掏肺:「我们别吵了,不生气了……」然后开始哭金庸,哭自己,「金庸先生过世了,以后谁带我们闯荡江湖啊?……我以前一直以为我是令狐冲,没想到突然到这个岁数了才发现,原来我是岳不群!」
如上。现实在哪里?现实其实就在我们的手边上,它最显眼,也最会和我们玩躲避的游戏。一个好的创作者,在我看来,就像一根钩子,可以把这些微小但猛烈的激情钓起来,一招即中。
黄磊只恨自己「没有千里眼,不通灵,没有预见性。」《小欢喜》不能真的如他所愿拍到隔年6月高考,更多即时发生的事情他捕捉不及了。
今年高考结束,他看到一则新闻里,一个父亲因为孩子金榜题名,喜极而泣。「我当时就想说,这个爸爸真的好感动我,父母对儿女的爱,常常就是盲目的,我就是爱你,没条件、没理由,就是爱你,为什么呢?这就是人类最可爱的地方。你问我,写《小欢喜》,想把大家带到哪里去?我就想带大家去美好、善良的地方。」
在浙江卫视的专访室里与黄磊面对面
INTERVIEW
《小欢喜》的编剧创作里最难的地方是什么?
黄磊:语言,写剧、写戏,最难的这一块儿就是语言,因为每个人物说话的方式和性格都不一样。这个戏里人物都很鲜明,每个人的语感都很不同,但这也就是写剧本最有趣的地方了。我一直非常喜欢看话剧剧本,我最近这段时间,非常认真地重读了一遍契诃夫,很有意思,比如说《三姊妹》里玛莎说:这个海滩上有一棵橡树,上边挂着一条金链子……然后旁边那个人说:哎呀,真是,我觉得老了没意思……这些话之间的关联,作家一定是有设计的,他不是乱写的,为什么这棵树上有一个金链子?这个是对于演员的塑造来讲很重要的提示。
你在写剧本的时候,会把自己带入其中吗?
黄磊:我脑子里会演,有时候甚至就演出来了,自己还会念。我之前写《天一生水》的时候,有一天写着写着自己就演,演得还特来劲,掉眼泪。我老婆坐旁边问我:你干啥呢在这?
你都在一些什么奇奇怪怪的地方写过《小欢喜》这个剧本?
黄磊:我在餐桌上、地下室、书桌,还有拍摄现场休息室里,都写过。因为我写得很快,而且我是手写,所以经常,我会直接在现场改剧本,他们来不及打印了,就直接看我写在剧本上的修改。我的剧本上有好多字。《似水年华》、《天一生水》的剧本都很好笑,那个真正叫剪贴,要改的部分,我会写完了,再剪下来,用胶水贴上去。
黄磊手写剧本
《小欢喜》里有你本人吗?
黄磊:那当然,每个人身上都会有的一部分。比如说像沙溢那个角色,就会像是我比较不显性的状态,王砚辉老师那个角色很像我更加隐性的一种状态。你知道的,原来我写《似水年华》之后,大家就问:你是文吗?我说其实我是英。我也是文我也是英。文是我期待的状态,我的现实状态则是英。
《小欢喜》里有你期待的状态吗?
黄磊:那些小孩都是我期待的状态,那几个熊孩子,比如季杨杨一心想开赛车,说希望当韩寒。我也很希望开赛车,然后当韩寒。我也很希望像方一凡那样自由自在。我小时候,其实爸爸妈妈对我的管束也很少,这个戏里也有我爸爸妈妈的影子,还有一些朋友们的影子。打碎了再组合,其实很难判断哪块肉是谁的。
在打碎重组的过程中,是需要把自己掏出来的,作为编剧,这种「掏」有让你觉得难受吗?
黄磊:没有,我觉得挺好的,演员和剧作家都应该这样,但是别人不知道你掏出来的到底是什么,这是秘密,纯属私人。就比如,昨天北京下雨之后,有彩虹,大家都看到了彩虹,彩虹看起来属于全北京,但每个人又都觉得,这是我的一片彩虹,很有意思。我昨天正好带家人出门,我二女儿——就是妹妹——她人生中第一次她看彩虹,太激动了,说:妈妈,我太想,现在就能到上面去,站在上面!因为她喜欢看那小马宝莉,宝莉不就老是在彩虹上跑来跑去吗?你看,每个人都有一份私人的曙光,就像木心先生写过的那样。我们就是因为那一片光,才往前走得很开心,也很坚定。
跟我说一个,《小欢喜》里,你私人的曙光。
黄磊:杀青那天,咏梅老师来敬了我一杯酒,她说谢谢我给她写了一段戏,是她和邻居家的女人——就是陶虹的女儿之间的感情的。我自己写那段戏的时候也很感动,她们两个人,看似不会有关联,却有机会分享了彼此最深的秘密,她们突然觉得,世上可以有一个懂自己的人。这种人物关系在剧作里来说,也很新。我给咏梅那个角色设定的身份是天文馆副馆长,其实天文馆就是我从小到大最爱的一个地方,我太喜欢天文馆和穹顶荧幕了,我喜欢躺在那样的星空下面,所以我就把这个情节放到了剧情里,也给英子这个角色安排了一个天文的爱好。最后两个人在天文馆的穹顶下面告别,咏梅和小女孩说:我希望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一定去要勇敢,你一定会是星空里最亮的那颗星星。这样的心意相通,是我的「私人的曙光」。我一直坚持着,要用最闪亮的方式看所有人的人生故事。
你给咏梅饰演的角色刘静设置了癌症的命运,也是来自生活中你挚友的经历。
黄磊:对。她现在人已经走了,但那段经历里,我们一起去面对,我看着她和家人之间的那种难过、留恋,我后来一直在想,我们一辈子最需要的是什么?不就是在忧愁惶恐的时候,可以有人一起分担,彼此鼓励、开导,人生就会很不一样。我真的很爱他们,他们也爱我,我们都希望可以找到方式寻找到快乐,或者解脱。
我忽然想到,你的编剧作品里,几乎没有「反派」角色。
黄磊:我不擅长,我也不喜欢写那种特别离奇的、或者是比较极端的情节,我个人没那么喜欢。我喜欢像水一样的、清淡的东西,或者像诗歌一样的。我年轻的时候写《似水年华》,更多的是像在写散文,那么今天在写《小欢喜》,更像是在写回忆。《小别离》写完之后,我给出品方几个朋友写了一封信,还把最后一集的剧本手稿送给了他们。这一次《小欢喜》也是一样,我要把最后一集送给他们了。我记得我写最后一集写得很快,中间也动容、也落泪,我念那些人的词,也觉得替他们有一种解脱感。我写完了之后明白了,大概我写《小欢喜》,是因为我心里还有些别的东西,所以才有小小的欢喜,我希望可以用这个戏来慰藉人心,予人温暖——这是我写所有的戏的最根本的东西,所以我不会去写冲突、对立,我希望可以用更朴实的生活、细节,温润情感去影响更多的人,让大家能够感受到一点小小的欢乐、有尊严感、体面,我在乎的是这个。
你说的你心里的「别的东西」是什么?
黄磊:那是我的秘密,那真是我的秘密。
怎么会有那么多生活中的素材可以供你在后来的创作中取用,这是运气还是必然呢?
黄磊:往回看都叫必然,往前看都叫运气,对吧,发生了以后就叫必然,没发生就是运气。
《似水年华》、《天一生水》 作为编剧的你,总会把诗意放在最显眼的地方,甚至那个作品本身就是诗意,但是《小别离》、《小欢喜》,好像你把那个诗意……
黄磊:放在锅里了。我放锅里,大家都吃了。不同的阶段,不同的方式,就要做不同的表达。每年你都在乌镇戏剧节看到我,马不停蹄忙那些行政工作,就咱们刚刚采访之前,孟京辉也刚下飞机,给我打电话一直在说戏剧节的事。每个人都有人生不同的阶段和纵向看、横向看不同的领域。我可能,做的事情比较多,有点贪,但是确实又想把每一样都做好。这些忙忙碌碌中间,停下来,把回忆变成一个作品,对我来讲是一种寄托。每个阶段的寄托不一样,《似水年华》的时候,我会写那样的台词:「年华似水,似水年华,然后我知道你来了,我知道你知道……」更像散文诗吧。现在大家都说,我有烟火气,烟火气也是有烟有火的,烟也很浪漫,火也很浪漫,我都给炖到菜里了,大家想吃啥吃啥,各有各的滋味,你吃到就吃到,吃不到,那也不是我的事。
你刚刚说《小欢喜》的结尾,很感动你,那是怎样的结尾?
黄磊:现在戏还没播完嘛,我只能特别简单地说,我写了一张空桌子,空茶几。
好像剧场啊,这个感觉……
黄磊:有一点,你说得对,有一点像剧场。我剧本上写的就是,剩下一张空空的茶几,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小欢喜》全剧终。然后自己加了一个括弧:彩蛋,到现场自己想办法。
写作,编剧对你的帮助是什么?
黄磊:最大的好处就是独处,你一个人待着,不寂寞。
你怎么定义现实主义?
黄磊:最重要的就是你要真的去关注现实,去拍、去写我们相信的东西,不要去瞎编嘛,不要去架空嘛。我在跟我们的编剧开会时,经常跟他们讲,写一场戏,四样事里你最少得占一样:要不然这场戏对情节有推动;或者对主题有一个提示、一个表达;或者你是有趣味,好玩;还有一个,你可以带出一些况味,让大家感动。如果这四样里一样都没有,那这场戏就没意义。我们讲回现实主义,第一就是要有感而发:我为什么要拍这么个题材、为什么要做这么个故事?这是一个你出发点。第二就是你用什么样的技术手段来完成?第三个,是你想把大家往哪领。
高考,对一个孩子、一个家庭来讲,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黄磊:我写高考,其实关心的不光是高考,我更关心的是——过关。我们的欢乐常常来自于「过关」:终于孩子生出来了,高兴,大家庆贺;一个人走了,这也是过关,我们一生都在过关。过了一个关,就会有一个小小的欢喜,小小欢喜累积在一起,就成了你人生中的一部分。《小别离》的时候,我说,它是有对立面的,小别离对立的就是大别离——我们将会面对终极告别。「小欢喜」也有它的对立面,就是大欢喜。你积累了足够多的小欢喜,你不遗憾,不恐惧,你就会有大欢喜。
什么是大欢喜?
黄磊:大欢喜就是大别离,就是结束,谢幕总是最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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