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名化学专业出身的文物保护专家,她主持申报了多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故宫文物医院院长、原故宫博物院副院长宋纪蓉近日做客大众讲坛,揭秘故宫修文物背后的故事。在她看来,手艺超群的修复师们就像是经验丰富的中医大夫,而在现代社会,想要把文物修好,只靠经验还不够。于是,参照医院的模式,宋纪蓉率先提出了“文物医院”的概念。
屈指算来,宋纪蓉已经在故宫博物院工作了13年。
此前,她是一名化学家,曾担任西北大学化工学院院长,长期从事精细化工和生物化工的研究。她曾带领团队,用高科技生物工程技术,发酵生产出系列苹果酒和苹果白兰地,延长了苹果深加工产业链。
2006年7月,宋纪蓉进入故宫博物院工作,任文保科技部主任。对她而言,这次“跨界”并没有外界想的那么意外。“从事文物保护工作的人员,很多都是学化学的。我的母校西北大学位于西安,我的同班同学毕业后有不少进入了兵马俑、碑林等单位,搞文物保护。”
古人说“绢保八百,纸寿千年”,背后是有科学依据的。“任何物质都是有生命的,有生命就自然会有寿命。”在化学家宋纪蓉的眼中,文物的材质无外乎有机质、无机质两种,即便是石头等寿命较长的材质,也总会有寿终正寝的一天。“文物保护就是尽可能帮助文物延年益寿,从这个角度来看,化学家充当的角色很像医生。”
不过,当宋纪蓉走进故宫博物院的库房,看到世界顶级文博机构收藏的文物状况时,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故宫博物院有180余万件文物,每一件少说也有上百年的历史,理论上都存在着各种各样的病害,但是真正能得到修复的寥寥无几。“很多文物灰头土脸地躺在库房里,有的甚至七零八落,丝毫看不出珍贵来。”
宋纪蓉直言,故宫博物院的状况在国内已经算是很好的,毕竟每年都在不停做文物修复和保护,而大部分地方文博机构,连专业的修复师都没有。“能保证文物不丢失,就已经算完成任务了,心疼也没有办法,人手太少了。”
人手少,一方面是因为培养合格接班人难,另一方面则与修复师的身份待遇有关。“《我在故宫修文物》带火了故宫博物院的师傅们,他们个个身怀绝技、默默奉献。但是因为职称评定等技术问题,他们的待遇、社会地位跟所做的贡献很不相称。”
为了让师傅们更有尊严地工作,2009年,故宫博物院决定走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路子,将师傅们推荐为非遗传承人,这任务便落在了宋纪蓉肩上。申报材料要梳理技艺传承谱系,探访整理之后,连见多识广的宋纪蓉都感到惊讶。
青铜器修复师赵振茂是业界权威,上世纪五十年代进入故宫博物院之前,他一直在北京琉璃厂的文玩铺子里做学徒修青铜器,后来受邀进入了故宫博物院,曾留下“一壶开水辨真伪”的美谈。赵振茂的手艺承袭于琉璃厂铺子的师父,而他的师父则来自于清廷的造办处。传承有序,谱系完整,很多往事连故宫人自己都不知道。
在宋纪蓉的努力下,故宫博物院成功申报青铜器修复及复制、字画装裱修复、古书画临摹复制、钟表修复等多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故宫里有一些没有对公众开放的“禁区”,符望阁就是其中之一。
符望阁位于宁寿宫花园第四进院落,为该院的主体建筑。这里原本是高寿的乾隆皇帝为自己营建的起居之所,室内装修精美,金玉珐琅琳琅满目。符望阁的内部装饰,维持了200多年没有改变,基本保持着乾隆年间的旧貌。
2009年,故宫博物院启动符望阁维修工程。符望阁一楼里,分布着许多落地罩、槅扇门窗、板墙,原本上面都有贴落。贴落类似于现代的彩绘壁纸,是一种墙面装饰物。由于年久失修,符望阁的贴落早已脱落,被收藏在库房里。
在尘土厚重的库房里,宋纪蓉第一次见到了符望阁贴落。“一大张纸包裹着,上面写着‘符望阁董诰山水贴落’,打开以后,里面就是一包碎渣,什么图案也看不出来。”搁在普通人眼里,这些东西估计早当垃圾给扔了,可故宫博物院的文保工作者偏不信这个邪,专挑出一根难啃的骨头来攻关。
在对作品现状、所用纸张、颜料等作了基本了解后,修复团队又对贴落进行了霉菌取样分析,在确认作品达到修复条件后,尝试对该作品进行修复:清洗、固色、画面加固、揭除旧背纸、全色、覆背……
“越修越大,最后测量出高达4米多,宽近3米。修复师将成千上万的碎片重新拼接起来。经过他们的巧手,如今画面上看不出丝毫痕迹,至少还能再‘活’200年。”2015年,这幅贴落亮相“故宫博物院文物保护修复技艺特展”,惊艳了全场。
提起故宫修文物的团队,除了骄傲,宋纪蓉更多的是崇敬。
古书画临摹复制是故宫博物院一项绝活。宋纪蓉解释说,书画总是有寿命的,过去没有数字复制技术,只能靠人工临摹。“包括我们今天看到的《兰亭集序》等,都并非原作,而是后人临摹的作品。”
冯忠莲临摹《清明上河图》的故事,最让宋纪蓉感到触动。冯忠莲是中国现代国画巨擘陈少梅的夫人和得意门生,1962年,正处于艺术黄金时期的她,接受了《清明上河图》的临摹任务。
她深知这一任务的分量,全力以赴,每天早出晚归,不论刮风下雨,酷暑严寒,从不间断,直到“文革”期间被迫停工。1976年,她得以继续临摹,这时她已年近花甲,患有高血压和眼底血管硬化症。而且经过十年岁月,无论是画作的绢素、色彩,还是自己的臂力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冯忠莲克服重重困难,直到1980年9月,终于大功告成。
冯忠莲临摹一幅《清明上河图》,前后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出来的作品与原作极为相似,当即被故宫博物院列为一级保护文物。“再过几百年,《清明上河图》的原作灭失了,冯老的这幅作品就会成为《清明上河图》存世最好的临摹之作,继续供后人研究欣赏。”
辽宁省博物馆亦曾邀请冯忠莲临摹过镇馆之宝《虢国夫人游春图》,如今原作几乎不再对外展出,人们只能看到冯忠莲的临摹作。“我在该馆见过这两幅作品,只看画面确实真伪难辨,显示出冯老的功底。前辈们对文物数十年如一日认真负责的态度,很值得我们学习。”宋纪蓉说。
宋纪蓉在故宫博物院的主业是文物保护,在她看来,手艺超群的修复师们就像是经验丰富的中医大夫,而在现代社会,想要把文物修好,只靠经验还不够。于是,参照医院的模式,宋纪蓉率先提出了“文物医院”的概念,并主张“中西医结合”,也就是将修复师的“经验医学”与仪器设备的“科技医学”结合起来,共同为文物治病。
故宫西侧城墙下、内金水河畔,近200名各学科专业的文物医生们会聚在1.3万平方米的建筑里。故宫文物医院2016年年底落成,是国内面积最大、功能门类最完备、科研设施最齐全、专业人员数量最多的文物科技保护机构,也是全球第一所文物医院。
在这里工作的,除了有几十年实践经验的文物修复师以外,还有化学、物理、生物、地震、地质等专业的硕士、博士。“我们这里有专门搞地质专业的,比如修复文物经常用到的绿松石,如果没有专业知识,很难区分出原产地是哪里,贸然修复会留下遗憾。”这些专家运用文物“体检”专用CT机,显微观察设备、材料分析设备、无损探伤设备等,可以更好地给文物对症下药。
除了人员和设备以外,流程、制度也是宋纪蓉所关注的。“我刚到文保部工作的时候,发现流程上存在很多问题。”宋纪蓉介绍,传统文物修复程序,是由保管或使用部门将需要修复保养的文物送到文保部,再转到权威的修复人员手里。“入库、出库、修复,都只有一张简单的表格,关于文物的病害信息、修复内容等没有记录。”见此情景,宋纪蓉的“强迫症”犯了,把化学实验室的规章制度搬了过来。
如今,故宫每一件文物在修复之前都要先送到文物医院,进行分析、检测、探伤,彻查文物病历和健康状况,得出诊断报告,确定修复方案,才能交到修复师手里。修复时对哪些部位动过“手术”、用的什么材料、出院后如何收藏会更科学等,都要逐一记录下来。“未来故宫的每一件文物都将在文物医院建立电子病历,记录其病害状况、修复过程展出情况等,让文物医院名副其实。”宋纪蓉说。
文物医院进去以后是一条长廊,两边是不同的工作室,不同的修复部门门口都挂有牌子,每个修复室靠近走廊的玻璃处都摆放有在修的文物或设置工位,往来的人可以透过透明的玻璃看到修复室内的情况。“从设计之初,文物医院就考虑到向社会公众开放。”
2018年11月,美国总统特朗普走进了故宫文物医院,看到了“符望阁董诰山水贴落”,看到了无损探伤设备救回的铭文青铜鼎,看到了充满匠心精神的故宫文物医生们。“特朗普看后极为感叹,他说这些专业修复人员那么敬业,我们在修复室里走来走去,而他们都在认真修文物,很了不起。”宋纪蓉回忆。
如今,故宫文物医院已经向普通民众敞开了大门。更让宋纪蓉期待的是,明年,伴随着海淀故宫博物院北院区一期工程完工,一座空间更大、条件更好的文物医院将率先启用。“现在的故宫文物医院位于世界文化遗产保护区域内,是座平房建筑,稍微高大一点的文物连屋门都进不去,北院区建好后,将能大大改善文物医院的‘医疗条件’。”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张九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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