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我对他演奏的经验来看,格里高利·索科洛夫(Grigory Sokolov)的名字是“完美”的代名词。这里说的“完美”并非意指“精准”,虽然大师的演奏的确精准。但是“精准”这个词往往暗含机械呆板甚至不过脑子的意思在里面,而这些都与这位钢琴家无缘。
要理解索科洛夫的天才之处,就有必要从哲学和诗歌中借用“灵魂”这个词。如果您看到这个词就紧张(我就是),那就不必往下读了。我很清楚这个词含义多变难以捉摸,可是说到索科洛夫不用它就不行。耐心的读者就请允许我继续吧。
我一向印象深刻的是索科洛夫与他指尖下的作曲家们无比契合,他演奏时好像抛开了自己强大的音乐个性,宛如被曲目作者灵魂附体一般。比如今晚的音乐会,便是这样的一种迭变的过程:他先“是”巴赫,再“是”贝多芬,然后“是”舒伯特。但从始至终索科洛夫之船并非没有舵手,听众知道其实还是他说了算,这是何等的自信。
索科洛夫最为关心的始终是他与琴的关系。我想起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件事,当时克利福德·柯曾(Clifford Curzon)难得地来到圣塞西莉亚(Santa Cecilia)音乐学院演奏莫扎特钢琴协奏曲。那时和现在一样,音乐学院都以新添的施坦威钢琴为傲。柯曾爵士请我在彩排前一小时带他去厅里和钢琴进行磨合。
他试着弹了弹,就指指舞台边的另一台琴询问。舞台管理回答说:“哦,那是学院的旧施坦威。”柯曾爵士走过去试了试,微笑着转向我说:“请你让他们安排一下,把这两台琴换一下好吗?那台新琴还是留给年轻人用吧。我喜欢弹琴,可不喜欢被琴弹。”
现代的施坦威钢琴的确会桀骜难驯。索科洛夫在合同里规定,音乐会当天,他得有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在音乐厅里,大厅所有的门都得关着。他带着自己的钢琴工具箱到场,如果你从门缝往里看,可能会看到你的施坦威钢琴零件散落于地,那是他在调整琴的反应和声音。这样他可以保证自己不会来到音乐会现场后因乐器的局限而遇到麻烦。
巴赫在索科洛夫演奏的《降B大调帕蒂塔,BWV825》中重新复活了。《序曲》中的短乐句似在询问,又似在引诱,那种人琴合一的境界只有索科洛夫才能做得到。《萨拉班德》听起来就像即兴表演,钢琴家本人的权威挥洒得淋漓尽致。你听得到大键琴和管风琴的祷告,也听得到拨奏大提琴的诉求,施坦威先生们恐怕料想不到他们的琴还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最令人难忘的是像香槟酒起泡一般活泼的《吉格》,可是即使有着酒精一般的活力,它听起来无疑还是巴赫,只不过巴赫可能会问我们:“我赌你们想不到我听起来会是这样的吧,嗯?”就像六十年代技艺高超的影片制作人舍弃彩色而回归黑白,并取得了惊人的表达效果一样,索科洛夫在演奏贝多芬《D大调钢琴奏鸣曲,Op.10 No.3》时也回归到钢琴的黑白两色,在需要表达阴影处,则巧妙地以浓淡不一的灰色间杂于黑白之间(和影片制作人手法无二)。
第二乐章(悲哀的广板,Largo e mesto)主部主题优美的音色把我们带入了闻所未闻的灵魂深处(看,我知道没法不用到这个词)。但他也让我们听到,音乐在乐句被“漂白”时才能最佳程度地达到它本身的戏剧效果,这样才能将音乐那辉煌的奥秘阐释几分(而音乐的奥秘从来不可能完全得到阐释)。
后面两个乐章(小步舞曲和回旋曲)则散发着与前两个乐章完全不同的音乐能量。索科洛夫在此处体现出了自己独一无二的“权威”。这多么让人安慰啊。舒伯特常常渴望表达难以企及的东西,这点在他去世后出版的《a小调钢琴奏鸣曲,D784》中尤为明显。而索科洛夫则有他独特的钢琴色彩方面的追求,他演奏的第一乐章有我平常不曾听到的高度戏剧感。
引子过后,主部主题就像被钢琴家从不曾首肯的琴中“偷”出来一般,那种“现在不许听”的触键方式,让演奏者与听众间似有一种机密,不可言传的秘密。这可能只是感觉,但这样的演奏效果非常好。行板乐章可能带有维多利亚赞美诗的痕迹,不过它是写给一位我们并不了解的神的,在索科洛夫的十指之下这位神便值得我们去了解。
他深深地浸入音乐之中,达到了忘我境界,放低自我演绎大师的杰作。快板乐章一开始听起来像在柔和地引出门德尔松笔下的小仙子,但又不完全是。索科洛夫展示给我们的是,恶魔也有可能会在这条路上冷不丁地出现。
在六首《音乐瞬间》(Op.94,D780)中,我觉得第一首(中板,C大调)、第二首(小行板,降B大调)和第六首(小快板,降B大调)给人留下的音乐记忆最为鲜活长久。第一首胜在大胆的简洁,抒情的乐句和伴奏融为一体;第二首胜在被“困住”的旋律,渴望冲破枷锁回到过去而不得;而最后一首胜在出人意料的耳语般的结束。
与往常一样,索科洛夫返场很慷慨:一共六首。没有华而不实的炫技,只有纯净无染的音乐才能。两首肖邦圆舞曲尽显优雅和魅力,诗意一般的含蓄,特别是《a小调圆舞曲》。真遗憾啊,2005年华沙肖邦钢琴大赛的金奖得主、31岁的波兰业余钢琴家拉法尔·布雷哈驰。他刚刚在上周的圣塞西莉亚音乐会上毁了几首圆舞曲,未能到场聆听这样具有现代风格的演奏。
随后返场的曲目是两首《马祖卡》和《降D大调前奏曲》(又名“雨滴”)。最后一首曲目是《德彪西前奏曲》第二卷的一首,踏板处理得非常微妙。布鲁诺·卡利担任圣塞西莉亚音乐学院院长时(他现在是该校名誉校长),聘请格里高利·索科洛夫为该学院的“学者”,并请他承诺每年都回来一次,无论他那年巡演的曲目是什么。我们可真幸运,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