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荆州,2017年10月,田有学和陈金凤庆祝他们共同度过的第22个中秋节。就着简朴的馒头和鸭肉,他们俩在黑暗中摸索了一小会儿,酒杯艰难地碰在了一起。
田有学对老伴儿说:“我没有多少时间了,但只要我在,就不能让你一个人到处摸去,自己弄吃的,我尽量照顾你。”他感慨:“人嘛,有今生没来世是不是?这个世上有好多‘生’,有牛生,有马生,我有的是人生,人生很难得。”
从工厂退休后,这对盲人夫妇在沙市街头卖唱贴补生计。在那里,有很多人听着陈金凤的歌声长大。她爱唱歌,尤其爱唱邓丽君的歌,五十多岁的人唱《在水一方》,声音像少女一样稚嫩甜美,老爷子给她弹琴伴奏。过节了,田有学想换把新电子琴:“伴奏不行,你唱得再好听也没用。”陈金凤乐了。
这是电影《生活万岁》的十四分之一:两个从未看见过对方的恋人,相濡以沫点亮彼此的黑暗,而后触摸爱情最美好的样子。
拍了很多人,给张祎带来最深触动的还是这对夫妻,张祎是《生活万岁》的副导演。她记得第一次去他们家中,惊讶于它的整洁和干净:“他们把生活照顾得很好,每天打扫房间,买菜、做饭,和我们一样,只不过是以盲人的方式。”跟拍他们的那几天已经是深秋,天气寒冷,老两口家里的窗户破了好几块,摄制组走的时候帮忙换上了新玻璃。
一年过去,她仍然能想起他们互相告别的场景。田有学朝他们挥手:“这一次分别,不知道什么时候见到。”张祎心下特别感动:“你明白吗,他其实从来就没有‘见’到过我。”
“那样的爱情,那样简单的幸福,不是送钻戒,不是名牌包,就只是吃一顿饭,他们的日子比很多情侣和夫妻都幸福得多。什么才是得到,什么才是拥有?物质是有阶层的,可是情感没有阶层之分。”张祎说。
从去年夏天到今年春天,《生活万岁》摄制组辗转北京、广州、重庆、西藏、宁夏多地,寻找想要的人物和故事。他们前后采样了100多个故事,拍下了40个人物的生活片段,最后将14组故事剪辑成一部94分钟的纪录片。“没有设计过的起承转合,没有刺激的悬念冲突,没有完美的三幕结构,只有生活逻辑。”导演任长箴说。
《生活万岁》的缘起要回溯到十年前。2008年,任长箴和程工合作了一部同名电视纪录片。在上海世博会前夕,他们拍下了45个生活在上海的普通人,和他们聊了聊平凡而闪光的生活况味。十年间,他们合作了《舌尖上的中国》第一季、《极地》等多部纪录片,游走于山河湖海,网罗天南地北的美食美景,但内核还是写人,捕捉人与人之间的珍贵情感和日常生活的渺小痕迹。
拍一部以普通人为主角的电影是绵延已久的念想。“这回终于可以拍了,说实话就是因为有人投资了,没有投资你永远做不了。”任长箴告诉第一财经。
《生活万岁》里的主人公非常普通,他们是生活里随处可见的小人物。主人公没必要是可歌可泣的英雄,拍摄目的也不是为了励志或是“感动中国”。影片里那些困顿、徘徊、迷茫、挫败的瞬间,是所有人会经历的生活碎片,他们只是都身处困境之中,却又在逆流中奋力向前——又有谁没有经历过困境,只是迎接它的方式不同。
女孩儿真真失恋了,故作潇洒却难掩伤心,朋友们劝她放下,她偏执着于本心:“我不信天,我只信我自己,睡醒了又是新的一天,又是一条好汉”。
拉萨蹬三轮维生的老人年纪大了,远一点的路去不了,笑着让客人谅解他的迟缓。三轮车逐渐被机动车代替,疾病让他不得不回家。他没有去过布达拉宫,却结识了用佛法疗愈他的兄弟,在离开的前夜,他们都喝得烂醉。
混迹广州多年的明哥,每夜游走于夜排档卖炒螺,远近食客们都认识他,尊重他。他陪他们喝酒助兴,他赚钱以给女儿更好的生活,可女儿却有意疏远。他带着哭腔唱《顺流逆流》:“几多艰辛我都默默接受,不相信未作牺牲竟先可拥有,只相信是靠双手找到我欲求。”
等待心脏移植的病人虚弱地倚在丈夫的怀中,丈夫说:“坚持了这么久。你一定要坚强,任我多坚强都无法替代你,孩子需要你,整个家庭很需要你”。她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生死考验。在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她轻声承诺:“我会回来。”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生活万岁》承载着人世间各种各样的困境。14组人,14种悲苦。他们凭着那份对生活浓烈的热情,在沼泽中挣扎求索,以勇气、责任、爱,踏过命运铺设的路障。他们的故事比精心编排过的剧情都要动人,“演技”比伟大演员更加精湛。他们“演”的就是真实本身。
命运有很多种写法,通向不同的结局,在永不相交的故事线里,很多人看见了自己。一位观众给导演组留言,“几乎每个故事都能感同身受,他们告诉同样挣扎的我,要一直热爱生活”。盲人夫妇让他想起自己同样失明的父母,坚守深山的乡村教师让他回忆起了支教的经历,照顾病重父亲的护林员让他重新思考自己的未来。他想要用心去爱,想要大喊一声生活万岁,也希望生活可以对所有人温柔一点。
任长箴形容《生活万岁》是进窄门,走远路,见微光:“窄门是艰苦、是不容易,远路意味着层出不穷的问题,可是我们不能因为门很窄,路很远,我们就不玩了。人间还是值得的,很多努力值得做,很多信念值得有,很多幸福值得争取。微光是生活中小小的信念,不是伟大的理想,而是一个个小小的盼头,支撑着我们往前走,把一道道坎儿迈过去。”
“即使你不知道一切是不是会更好,可是你就是抱着这样的信念活着,这就是生活万岁。”这是张祎理解的“生活万岁”:“也许很多人没有信仰,可是他有信念,信念是对未来的希望,也许你运气没有那么好,有时失意,可是你相信明天太阳还会照常升起。这是一种人的本能。”
“人生的本质当然是苦的,可是真正的本质是克服苦难。”任长箴认为,对个人而言,有些困难已是灭顶之灾,对于整个人世间来说,都是人间疾苦,是普通的疾苦。“人一出生即入苦境,人穿越一生的过程就是不断克服苦难的过程。有的人面对困境,是抱怨、逃避、抑郁、沉沦,有的人克服、吞咽,继续有盼头,这是我们想和观众说的:要生活下去,要积极一点。”
在大片集中上映的12月,《生活万岁》在夹缝中生存,商业院线排片之外,影迷通过“大象点映”的方式争取更多的放映场次。这个月底,影片也会在优酷上线。多位观众被片中的故事所温暖,所鼓励,对于创作者而言都是一种支持,他们会将《生活万岁》系列继续下去,通过讲述克服苦难的故事,帮助更多人穿越人生的困境,在流行文化之外,提供一种观察世界的角度,用非虚构的影像讲一些主流媒体忽略的故事。
“我完全不想这么表达了,我想换一种表达方式,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也不想那样拍了。”这位从体制出走的女导演有着罕见的坦荡,接受采访时思维跳跃,一个字一个字连珠炮似的往外蹦,毫不迟疑。
对话任长箴:我们没有贩卖苦难
第一财经:怎么看待“人间不值得”?
任长箴:安逸的时代,人需要的反倒不是物质,而是精神。丧,人间不值得,是价值观沦丧的外化,是一种愚痴。我想说,人不能这么活着,给自己找逃避、找舒服,该迎接的痛,该吞咽的苦,都是人必须要去面对的,懒散、原谅自己,遇到困难绕过去,遇到坎儿就往回走,这是不对的。何况那些说人间不值得的人都是成功者,他们都成功了,跟你说不值得,听了你就上当了。
第一财经:为什么这种说法会被很多人认同和推崇?
任长箴:努力、奋进是费劲的,励志多难,躺着多舒服。但是这些都解决不了幸福的问题。你躺着抱怨生活,吐灰色空气,可是没有春华哪有秋实,你不种地就说人间不值得,人家这么不容易还在努力地活着,到了秋天丰收了,你内心还是一片荒芜。最后谁获得快乐,谁实现梦想呢?
第一财经:环境和氛围出了什么问题?
任长箴:娱乐至上、娱乐至死。因为这些东西迎合人的愚痴,迎合人的贪欲,那是资本砸出来的,那是梦。大家愿意放松一下,暂时逃避一下,看看美食,满足口腹之欲,那是一种暂时的满足,可是让人去思考、反省的东西又有多少。我们的投资人是不是疯了,他为什么不去投那些,那些卖得更好,他还是想做一些有意义的,对精神或者心灵有帮助的东西。
相信勇气,相信尊严,相信友情,仁义礼智信,我们讲得太少了。我们可以挣很多钱,物质上满足了,花钱更自由,可是获得物质并不能彻底解决幸福的问题。人生还有许多需要面对的东西,怎么克服自己的脆弱、沮丧和嫉妒,平衡人的关系、情绪,这些和物质都没有关系。我们的价值观缺乏一种养料,帮助我们心灵穿越苦难,缺乏营养的时候大家就没有出路,在心灵和情绪没有出路的时候,那只能说“我们就丧下去吧”。
第一财经:有观众认为《生活万岁》是描写底层,贩卖苦难。
任长箴:他们不是底层,我不同意这种说法。他们也不罕见,他们很普通。只是我们长时间没有把镜头对向他们,我们没有拿笔去书写他们,大家常见的东西其实是罕见的,罕见的其实是普通的。你觉得是我们每天走在马路上碰见的人罕见,还是电视上看到的人更罕见?为什么总觉得别人在卖东西,我们为什么不卖点别的、更赚钱的东西呢。
在大学路演的时候,一位大一的学生说,看这个电影毫无感觉,所有故事都是一样的,情绪是一致的,就是怜悯,拍这个电影还有什么意义?我说,当你走向社会的时候,才能真正知道什么是生活,回过头来看反馈的情绪可能就不一样了。这个电影不适用所有人,只适用于和故事里的人同呼吸、共命运的人,是吞咽过苦难,迎接过自己信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