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名著背后的故事—作者分析(下)
书接前文,光风霁月的卮山公葛木,为何会在西游中有须菩提和唐僧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呢?主要人物塑造是和作者生平密切相关的,就像86版电视剧美化人物也和时代背景有关,若今人直接用上帝视角来解读有失偏颇。我们得设身明代吴承恩的生活,去分析“跪一人为师,生死无关”的他下笔时都受到了哪些因素的影响。
吴承恩晚年才写《西游记》,他之前主要经历了什么?从1531年首次科举到1550年挨得“岁贡生”(论资排辈的举人副榜),二十年的取仕之路,吴承恩真正的理想是做官吗?1566年他才等到机会出任浙江长兴县丞,没两年就受人诬告“拂袖而归”。(还有一说是约1556年曾任河南新野知县。)一个官迷又怎会没做几年就毫不留恋的归隐呢?
吴承恩自幼喜读野言稗史、志怪小说,30岁后搜求的奇闻已“贮满胸中”,50岁左右写了《西游记》的前十几回,辞官后正式创作。晚年继续卖文为生,约83岁贫老以终。可以说,吴承恩一生的使命就是写小说,这是他毕生爱好,也是他不朽的价值。但任何年代小说都不是应试教育的主流,屡挫科场也在情理之中。性情不羁颇有骨鲠之气的吴承恩又为何会执着地跻身官场呢?
吴承恩的父亲,自然希望自幼聪慧文采出众的儿子能考取功名来挽救家道,所以给他取名承恩,字汝忠。可惜鉴于家庭在吴承恩心里的地位,父亲说话的分量并不够。否则家人在他成长中就会多灌输八股教材,而不是任他看杂书了。
吴承恩少时长在正德年间(1505~1521),这位明史上两极评价的帝王,虽然政务上并不懈怠,且有抵御边寇的战功;但他荒淫无耻,耽乐嬉游,任由“八党”(太监八虎)横行,盛年崩于豹房。正德帝喜好宗教灵异,终日与番僧为伴,“佛经、梵语无不通晓”,曾广建寺院,自称为佛。少年时的社会背景,有利于吴承恩发展对神怪小说的兴趣和积累佛教知识,但也让他无意科考,不愿投身奸臣当道的官场。
吴承恩青年期处于嘉靖(1521~1566)前九年,主要实行荐举制,没什么科考压力,他可以继续所好。而嘉靖早期革新除弊开创中兴局面,把葛木这样的贤臣清官带到了吴承恩的生活中。史载葛木“性明敏,遇事立断,吏不能为奸。督抚政无巨细,悉采木议,郡有大疑大狱皆取决焉。轸(怀)民疾苦,以身任之。重学校,训士子有法度,文教蔚起……”。无论能力、学问、人品、见识,葛木都堪称上善人物。榜样的作用历来是巨大的,何况是厚爱吴承恩的父师,葛木常劝他进取功名造福百姓,言传身教之下吴承恩才走上科举之路。
首次落榜后父死,再度失利后师亡,偏偏是这样接连的打击让吴承恩无法放弃这条荆棘之路。他在《祭卮山先生文》中写道:“碌碌人中,尘土如旧,我实负公,其又何言?!自今以往,亦愿努力自饬,以求无忝于我公知人之明,庶他日少有所树立,亦卮山公门下士也,持此以报公而已。”
在今人眼中,吴承恩作《西游记》是建文坛不朽丰碑,足以告慰卮山公在天之灵。师徒俩一个功在当代,一个泽披后世,可谓千古佳话。但当时吴承恩认为自己屡试不第就是有负教诲,会让人笑话他老师看人走眼,他所写报答恩师的建树是指按葛木生前所希望的考取功名也做个好官,让世人知道他是卮山公教出的好学生。
这位学生在追悼会上痛下决心,发誓一定考上公务员,才算对得起死去的老师。这个誓言成了吴承恩头上的紧箍儿,而取经之路就是他实现老师遗愿的取仕之路。《西游记》中取经是从贞观十三年到二十七年,比真实历史要短几年,却和葛木亡故到吴承恩成为“岁贡生”获得做官资格的时长差不多。
吴承恩作为“卮山公门下士”,也为纪念在葛木的龙溪书院的最美好岁月,《西游记》中孙悟空自报家门都是“花果山水帘洞人氏”,其中隐含了木、山、溪。
而选择佛陀十大弟子中“解空第一的须菩提”为师,很可能是因为菩提隐含木,而“空”也寓意空亡—葛木已然驾鹤西游了。
“德在淮民,功在朝廷,名声在四方。刚大之气,昭为列星,激为雄风,岂再泯灭” 吴承恩心中先师的精神是不死的,在他漫漫科举征程中,“公之信仆甚于仆之自信也”的精神支柱更不能倒。因此须菩提金蝉脱壳,转生成唐僧这面取经队伍的旗帜。须菩提所居的“斜月三星洞”也暗合名为“金蝉子”的星月菩提(佛珠)。而且葛氏父子同为进士,葛父多著政军丰功,《西游记》中也把唐僧设置为官二代。
取经是唐僧的理想,并不是孙悟空的。须菩提“妙演三乘法”时听得手舞足蹈的优等生,拿完文凭五百年后,对当初的教材并没有什么兴趣。就像致仕建功、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葛木的政治理想和毕生追求,并不是吴承恩的。
葛木赶上了嘉靖中兴的好时候,励精图治,也感染吴承恩对开明治世心向往之。但他故去后不久,嘉靖帝就沉迷修玄求长生,任由奸相严嵩把持朝政二十多年。吴承恩科考和做官时赶上的是政治腐败时期,官场又变成了他少年时厌恶的那样,他能坚持下来靠的就是誓承遗志的“定心真言”(紧箍儿咒)。
睿智的世外高人须菩提代表着大展鸿图的葛木真身,而心心念念取到大乘佛法三藏济世救人的唐僧是金蝉之壳、葛木遗像,是作者心中执念和精神慰藉。吴承恩所学解决不了嘉靖中后期的政治问题,他也想问问恩师该如何应对时局,可惜葛木已经无法回答他了。所以面对妖魔鬼怪,唐三藏这位御弟圣僧总是无计可施袖手旁观。
原著中唐僧处事略显昏懦,也不时地忧虑多年磨难还没有到达西天,人到中年还没有完成君主使命。这其实是吴承恩面对政局腐败官场黑暗的失意无措,担心自己无法兑现誓言的写照,他把自身政治理念的受挫和对科举的不确定性,投射在了唐僧身上。这种投射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即把自我接受不了的部分“转移”到别人身上,尤其是自己尊敬的人或者比自己强得多的人身上,来寻求心理平衡,减轻焦虑不安,属于一种自我保护措施。
最后吴承恩首次科举时两位高中的同伴陆续成了状元并身居高位,帮助屡试不第的他补上“岁贡生”,成为国子监生员,后补缺浙江县丞。吴承恩为官日短却效法先师造福一方,颇受百姓爱戴。自感已竭尽所能令恩师含笑九泉的吴承恩最终离开官场继续著书,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任何时代都有文化管制,易经逃过秦始皇焚书坑儒也是因为被包装成占卜之书。《西游记》得以传世,也是因为吴承恩把作品包上了释、道、儒三重外衣。正德是自封为佛的皇帝,继任的嘉靖却是迷信方士的道君皇帝,在“崇道禁佛”的社会背景下,吴承恩要写玄奘取经的佛教素材故事,就必须进行一些顺应政治风向的包装。比如开篇孙悟空就追求长生不老,把须菩提这位佛门弟子塑造成道家祖师形象,如来佛的徒弟命名为金蝉子(长老),这种道家色彩的名字在章回题目中也随处可见,像金公木母姹女婴儿等。唐僧所在的洪福寺、孙悟空的齐天大圣,合起来是“洪福齐天”。这就和在八十年代初的时代背景下要推广西游,得把孙悟空打上具有反抗压迫富于斗争精神的标签儿,强调唐僧是不贪恋异国富贵的坚定理想主义者,是一样的道理。
就连西游路上的多魔多难,吴承恩创作时肯定也参考了神话等很多历史材料,但也影射出嘉靖中后期战乱不断,南倭北虏内忧外患的时代背景,孙悟空的战斗中也渗透了作者自身的一段投笔从戎的经历。
若从心理学角度观之,书中汇集了作者原生家庭造成的性格缺陷、重大事件造成心理创伤和其遗留影响的心理投射,但同时吴承恩也是借西游之笔面对了这些问题,与自我达成和解,这是笔者眼中这部著作的伟大之处。《西游记》又名“西游释厄传”,几百年后金庸笔下的谢逊对渡厄禅师说:“师父是空,徒弟是空,无罪无业,无德无功……”
酱油坊批:
投射Projection把指自己的感情、意志、特性、过失、愿望和潜意识中不被认可的社会欲念等等加诸他人身上的认知心理偏差。比如“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相同投射、“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情感投射、“青春痘长在别人脸上最不担心”的否认投射。投射效应在人际认知障碍中十分常见。
为什么会出现投射?比如判断陌生人时,倾向于推己及人来补充不熟悉的信息,是希望与对方同属于一个群体,怕自己不被接纳。比如认识和评价与自己同属于一个群体的人时,习惯于把自己的特点投射到别人身上,因为这样可以保护自己不在比较中落败。再比如“五十步笑百步”,把自己所不能接受的性格特征认为是别人具有的恶习或观念,以求心理平衡。总之,“投射”出去的都是无处安放的那部分自我。
投射能够把问题本身也扔出去吗?明显不能。按照投射的认知去改造别人,永远都不会感到满意,因为问题还在自己身上。投射只能转嫁一部分问题造成的影响,像原生家庭、成长过程中遗留的创伤和影响,会在不知不觉间沿着惯性投射出来。通过投射效应也可以逆推出投射者的真实心理。如果投射过于严重和泛化,缺乏客观性的认知,既无法真正了解别人,也无法真正了解自己。
通过“投射”切割自我,不是解决问题之道,我们需要依靠心理不断发展来达到自我悦纳和自我完善。是要调节适应接受它,还是想方设法改变它,这是不同的解决问题的方法。但第一步我们要能发现问题,要能够觉察到自身存在的认知障碍,并去正视它,就像吴承恩在书中能把自我的问题写出来就是一种面对问题。
最后分享一则回复读者认知孙悟空为何求长生的实例:
这三篇西游作者分析涉及比较偏负性的心理,坊主尽量点到为止,但阅读时仍可能有一些不适感,非常感谢大家能坚持看下来! 如需转载请联系同名公众号授权。
P.S. 感恩节回馈,答谢多年职场历练赋予的成长经验,即将长篇连载西游职场讲经说法,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