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涣《出塞》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这首诗虽然不一定就能视为唐人七绝的压卷作,至少是唐人七绝中的上乘作品之一。管世铭在《读雪山房唐诗钞·七绝凡例》中说:“摩诘、少伯、太白三家,鼎足而立,美不胜收;王之涣独以‘黄河远上’一篇当之。彼不厌其多,此不愧其少,可谓拔戟自成一队。”王之涣的这首诗的确是可以与王维、王昌龄、李白的那些名篇相抗衡而无愧色的。
唐玄宗天宝三载(744),距王之涣去世只两年,芮挺章编选的《国秀集》就收录了这首诗,但可能因传抄讹误,除个别字有出入外,将一、二两句的次序颠倒。全诗写作:“一片孤城万仞山,黄河直上白云间。羌笛何须怨杨柳,春光不度玉门关。”诗题则写作《凉州词》。后来有不少选本也沿用此题。因此,有人对“黄河远上白云间”句产生了疑问,如吴乔《围炉诗话》说:“黄河去凉州千里,何得为景?”
一些人主张,这句应如《集异记》、《文苑英华》等书所引载,作“黄沙直上白云间”。但《国秀集》虽把此句与次句颠倒,并把“远上”写作“直上”,却并没有把“黄河”写作“黄沙”。后出的《集异记》、《文苑英华》等书之所以作“沙”,如有人所指出,可能因草书的“河”与“沙”在字形上极为相似的缘故。而且,就诗句内容而言,“黄沙直上”与“白云间”在景色上似不协调,因为如果是“黄沙直上”的天气,诗人望到的将是高邃《别董大》诗所写的“千里黄云白日嘿”的景色,而不可能是“白云”了。至于诗题问题,据《碧鸡漫志》记述,《凉州》是开元、天宝年间流行的一个乐曲名称。王之涣的诗是按照这个乐曲写的歌词,其内容不必是写凉州。郭茂倩的《乐府诗集》就并没有把这首诗归入属“近代曲辞”的《凉州词》中,而把它归入属“横吹曲辞”的《出塞》中。
唐代以长安为起点西行出塞的干线,经州(今陕西彬县)、兰州(今甘肃兰州)、凉州到敦煌(今敦煌县西),再分南、北两路:南路出阳关;北路出玉门关。这首诗前两句所写,很可能是诗人经由兰州沿黄河西行途中亲眼所见或杂以虚拟的景色。可是,诗倒不一定写于黄河边,很可能写于玉门关,因为《国秀集》中还收有一首高滴写的题作《和王七度玉门关上吹笛》的七绝,根据岑仲勉在《唐人行第录》中考证,题中的“王七”就是王之涣,所和的也就是这首诗。而在玉门关能不能写黄河呢?作为一首出塞诗,写出塞沿途所见景象,是不妨从黄河上游写起的。何况唐人的边塞诗,为了烘染边塞气氛,加强感染力量,在运用地理名词时,往往只是象征意义上的泛指,是不考虑其方位和彼此间的距离的。
如果从欣赏角度来看,“黄河远上白云间”句远较“黄沙直上白云间”句为胜。它在诗的一开头就为读者展示了一幅壮阔辽远的画面。它的立意与李白《将进酒》诗中“黄河之水天上来”句相似,但写法是由下写到上,而李白是由上写到下。这是一个气势突兀、意象清远的起句,既有艺术真实,又有艺术夸张,生动地表现了黄河上游的壮观。接着,诗人更用“一片孤城万仞山”这样一个只由两组名词组成的特殊结构的诗句,显示出当时塞上的雄奇而荒凉的景象。这个名词句,形式简括,挺拔劲健,与它所描写的内容互为表里,同时与起句彼此衬映。两句合起来,不仅把雄远荒阔、极目万里的边塞风光收摄无遗,使西北一带的山河形胜和关塞天险得到艺术再现,而且景中见情,使下半首诗中要表达的情思也浮现纸上了。
诗的下半首,“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两句,写的是出塞之人听到羌笛而触发的情思。古人送别时常折柳相送,而《折杨柳》是一个唐时流行的笛曲,所以唐人诗中写到怨别怀乡的感情,往往从杨柳或《折杨柳》曲构思造意。如李白《春夜洛城闻笛》诗中“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句,杜甫《吹笛》诗中“故园杨柳今摇落,何得愁中却尽生”句,其机是相同的。王之涣另写有一首题为《送别》的五绝,更是镜中取影,从杨柳的遭遇来照见人间离别: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近来攀折苦,应为别离多。
对照来看,“羌笛”两句写于荒寒的边塞之外,而不是写于杨柳成行的御河之上。这里,既没有东风吹拂,也看不见柳条拖青,只空自听到凄怨的《折杨柳》笛曲。此景此情,正如王送《折杨柳》诗所写的“塞外无春色,上林柳已黄”,更如李白《塞下曲》所写的“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不过,王送、李白的诗句写得比较平直,意尽句中;王之涣的这两句诗则写得意味深婉,耐人咀嚼。诗人本要极言此行之遥远、边塞之荒凉以及出塞人的离情相思之浓厚,而这里却采取欲发还敛、走处仍留的手法,先在上句以“何须怨”三字,用问语、反语衬垫一笔,形成顿挫,从而使最后点破全诗主旨的“春风不度”句有引满而发之妙。
这最后一句是从折柳伤别上更进一层地构思造意,说明以折柳聊表离情,固然可悲,如今连寄托离情的柳条都没有,就更加可悲、更令人难以为怀了。从这一句再回过来看上一句的“何须怨”,才知正是怨极之词。这样写,就把出塞人的离情乡思表达得更为曲折、更为深刻,在曲折中显示其深度。这首诗的结句可能还另有一层含意。杨慎在《升庵诗话》中说:“此诗言恩泽不及于边塞,所谓君门远于万里也。”李锁在《诗法易简录》中也说:“不言君恩之不及,而托言春风之不度,立言尤为得体。”这是说,诗句所讽喻的是当朝者对边疆开发和塞外军民生活的漠不关心,其篇外意、弦外音更是值得探索的。
关于这首诗,前人还喜欢提到《集异记》中的一则记载。据说,王昌龄、高滴、王之涣在一个下雪天同到旗亭饮酒;有梨园伶官多人招集了一些歌女也在那里饮宴。三人相约。听歌女所唱歌词中谁的诗最多,每歌一曲,画壁为记。起初,有两位歌女分别唱了两首王昌龄的绝句,有一位歌女唱了一首高通的绝句。王之涣遥指一位梳着双髻的最美的歌女说:“如果她唱的不是我的诗,终身再也不敢与你们较量高低了。”等这位歌女一开腔,果然唱的是王之涣的这首《出塞》诗。
这一记述的可靠性颇可怀疑;但当时的绝句本来是可以歌唱的,靳能撰写的王之涣墓志铭中也称赞他“慷慨有大略,倜傥有异才,尝或歌《从军》,吟《出塞》,激兮极关山明月之思,萧兮得易水寒风之声,传乎乐章,布在人口”,说明这首诗确是当时广泛传唱的歌词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