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
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
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
此词一题为《上已召亲族》。上已是古代节日。汉以前以农历三月上旬已日为上巳,魏晋以后,定为三月三日,不一定取已日。宋代吴自牧的《梦梁录·三月》云:“三月三日上已之辰,曲水流觞故事,起于晋时。唐朝赐宴曲江,倾都视饮踏青,亦是此意。”但也有仍取已日者,如此词,又如元代白朴的杂剧《墙头马上》第一折:“今日乃三月初八日,上巳节令,洛阳王孙士女,倾城玩赏。”建炎三年(1129),大宋王朝偏安江南已逾数载,而收复之梦年复一年,依然是南渡衣冠不忘的悬想。和一般人以偏概全的想法两样,多少个漫漫长夜,萦绕于李清照心头的并非只有离愁别恨。
叹逝伤往,回归故国、故都的强烈愿望,说一声乡愁太轻,道一句思念太短!“永夜惯惯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有谁读到这样的词句,不为从易安到陆游、辛弃疾、岳飞、文天祥等诸多南宋仁人志士的热肠动容?首句三个意象,以递进的手法直击人心,加深了对抒情主人公抑郁情怀的表现。后面两个“长安”递相重复,一则言“空梦”,二则言“认取”,在看似矛盾的情境中拓展了意境。此话怎讲?我们知道,梦中的心理本不可捉摸,梦中的景象却有来自现实的心理依据。夜中不能寐,是因为南渡衣冠,欢愉殊少,此心入梦,直抵故都,旧日宫阙城池宛然在目,故言“认取”。但一切终归虚幻,岂非“空梦”?因为这是梦醒时的叹惋,所以更见沉痛。
“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梦醒了,现实却依然是那么令人失望,这是一种甚为痛苦的心理体验。于是,无端的埋怨从女主人公的心头泛起:是谁传说今年的春色好呢?让我期待有“花光月影”来装点这无眠的春夜!“宜”,委婉地透露出事实本该如此,却并非如此。那么,可以想见这个春夜是异常黯淡的了。当然,这或许只是抒情女主人公个人的心理感受。江南之春未必不如往年,只是心怀国事之忧,无心踏春赏春,这“春色好”本已来自传闻,在辗转不眠的长夜,更觉春色远人,月光不到的苦闷了。境因意胜,易安在上阀所描写的这个“恢候永夜”,实是移情于境的缘故。
词题为《上已召亲族》,词人却笔意迟迟,上阀已尽而言未及此,足见在这个本当欢愉的时刻,现实却令人无从乐起。本无诗兴,午夜梦回之际涌上笔端的,只能是山河失据的痛感。然而既召亲族,词情总得有所交代,因此过片回笔点题道:“随意杯盘虽草草。”待客之道,原不该既随意、且草草,只能说,这是词人沉痛情怀的表现。不过虽然草草,酸梅酿成的美酒,也还是足以称情的吧?然而毕竟是借酒浇愁,所以易醉。“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花开年年岁岁,插花为上已节风俗。醉里插花,尚恐为花取笑,可见女主人公其实并未沉醉。在她的心目中,人花通灵,但“花莫笑”三字中包含着多少辛酸苦痛之情啊!因为,美好的春天就像插花的人儿一样即将老去!
在最后两句中,人的华年同花光将逝,有两次对照,“可怜”者,在人而不在花。相隔不过几年,同那个在中原街头,卖花担上拈来春花,“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的娇俏少妇相比,这个抒情女主人公的心气显然已今非昔比。不是岁月催人老,而是客居江南、北归难期的心事,折磨得她自知容颜衰老,不复能与花比并!沉痛,除了沉痛,还是沉痛!不必牵强附会地把结句解释为暗喻国家即将沦亡,当时的易安不太可能预见国家将亡于何时,想来也不会在词中作这样的暗示。她只不过是以知性的人文情怀,与国家同呼吸、共命运,抒发自己的真情实感罢了。
正如同任意贬低李清照词的家国之忧一样,不切实际地拔高其思想性,也并不会为之增色。这首词的抒情结构比较特别:词人用倒叙的手法,上阀写梦中及梦回之时的感触,下阀才点题回写宴乐情景。这样的抒情结构既符合生活的常情,也更能突出词作的抒情主题。可见,即令是在诗词这样的短章中,结构艺术也是要适应于内涵表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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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生看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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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贵知心,定交无暮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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