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作为上世纪最具争议性的文学作品之一,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洛丽塔》最初未获准在美国发行,1955年首次被欧洲巴黎奥林匹亚出版社出版,1958年才出版了美国版,并一路蹿升到《纽约时报》畅销书榜第一位。《洛丽塔》的中文版译介过程也一波三折,2005年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主万译本是第一部全译本,比1989年漓江出版社的黄建人译本多了整整12万字。小说在美国出版已掀起轩然大波,1962年斯坦利·库布里克指导的同名电影更是让洛丽塔的形象深入身心,由此引申而来的“萝莉”一词至今已经作为一种次文化而独立存在了。
纳博科夫认为,《洛丽塔》是自己所有作品中最难写的一部,“我不认识任何一个十二岁的美国女孩,我也不了解美国;我不得不虚构美国和洛丽塔,”1963年,他在接受《花花公子》杂志采访时提到,“我曾花了四十年来虚构俄国和西欧,现在,我得面对类似的任务,但我可利用的时间却并不多了。”这部作品也给他的声誉和生活带来了巨大的改变,以至于《花花公子》记者阿尔文·托夫勒在访谈中向他抛出的第一个问题便是:“随着1958年《洛丽塔》在美国的出版,您名利双收,几乎一夜之间从文坛名流——三十多年来您一直享有这样的声誉——成为褒贬参半的超级畅销书的著名作者。在经历了这样的轰动效应后,您后悔写《洛丽塔》了吗?”“我永不后悔写了《洛丽塔》。”纳博科夫说。
他在《洛丽塔》出版后放弃了心爱的教职,被人误解为意欲以此书批评讽刺美国社会,一些批评家试图通过《洛丽塔》的细节深挖纳博科夫心目中的弗洛伊德主义,还有人从洛丽塔入手,在他的其他作品中仔细寻找一切蛛丝马迹,以证明纳博科夫“对青春期少女和中年男人之间的性吸引这种题材有一种不健康的迷恋”。在《花花公子》杂志的采访中,纳博科夫以他一贯的耿直态度对这些误会和揣度一一做出了解释(或回击)。经出版社授权,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从上海译文出版社新近再版的纳博科夫文选集《独抒己见》中节选了这篇精彩的访谈,以期借《洛丽塔》美国版出版60周年之机,与大家一同走进作者的心灵世界,从他的视角重新审视这部作品。
除此之外,从这篇访谈中,我们还可以看到纳博科夫对生活细节的高度注意(比如放弃教学之后对于大学里考试场景的回忆)、对文本字句的极致讲究(洛丽塔和亨伯特这两个名字,是他精心设计和选择的)、内心深处对于美国社会的认同,以及对俄罗斯文学日益软弱和萎缩的怅惋。值得一提的是,他在接受这场采访之时,正在将自己英文版的《洛丽塔》译成俄文,已经翻译了60多页。“对警察国家和政治压迫的轻蔑”让纳博科夫在过去的20多年中放弃了俄语写作,但因为担心在遥远的将来有人搞出一个“因随心所欲或错误百出而面目全非的”《洛丽塔》俄译本,时年64岁的他决定自己动手翻译。
《洛丽塔》与作者纳博科夫
《花花公子》对话纳博科夫:自认最难写的书,“不得不虚构美国和洛丽塔”
纳博科夫按:这篇和阿尔文·托夫勒的对话发表在1964年1月的《花花公子》上。为了获得像是一次自然交谈的效果,双方都作了很大的努力。实际上,刊发的文字都是我事先写好的,当托夫勒1963年3月中旬来蒙特勒的时候,我把对问题进行回答的打印稿交给了他。现在这个文本考虑到了采访者提问的顺序,也顾及了我的几页打印稿在传递中显然丢失的事实。
随着1958年《洛丽塔》在美国的出版,您名利双收,几乎一夜之间从文坛名流——三十多年来您一直享有这样的声誉——成为褒贬参半的超级畅销书的著名作者。在经历了这样的轰动效应后,您后悔写《洛丽塔》了吗?
正好相反,1950年,还有1951年,我曾两度想烧掉亨伯特·亨伯特的黑色小日记本,现在回想起来还不免浑身战栗。我永不后悔写了《洛丽塔》。她就像编造一个美丽的谜——它的谜面同时也是谜底,因为两者互为镜像,这取决于你观看的方式。当然,她完全使我的其他作品黯然失色——至少我写的那些英语作品:《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庶出的标志》,还有我的短篇小说和回忆录;但我并不因此而怨她。这个神秘的小仙女有一种奇特和温柔的魅力。
虽然许多读者和评论家不会同意她的魅力是温柔的,但很少有人会否认她有奇特的魅力——以至于当导演斯坦利·库布里克提议拍电影《洛丽塔》时,据说您这么说:“他们肯定会改变情节。也许他们会把洛丽塔弄成个女性小矮人。或者他们让她十六岁,亨伯特二十六岁。”虽然最后您自己写了电影剧本,但有些评论家还是借助电影来稀释小说中的爱恋关系。您对这部电影满意吗?
我认为这部电影绝对是一流的。四个主要演员也值得高度肯定。苏·莱昂端着早餐盘或在汽车里孩子气地穿毛衣——都是表演和导演中难忘的情景。杀害奎尔蒂那一场是杰作,黑兹太太的死也是。虽然我必须指出,我与实际的拍摄无关。如果我参与拍摄,我就会坚持强调某些在电影中没有得到强调的东西——比如他们住过的不同的汽车旅馆。我所做的是写了电影剧本,其中大部分被库布里克采用了。那些“稀释”,如果确实存在的话,也并不来自我的洒水器。
库布里克版《洛丽塔》剧照
您觉得《洛丽塔》的双重成功有益还是有损于您的生活?
我放弃了教学——这就是我所做的全部改变。你知道,我喜欢教学,我喜欢康奈尔,我喜欢编写和讲授有关俄国作家和欧洲名著的课程。但六十岁上下的年龄,尤其是冬天,你开始觉得从事教学有些体力不支了:每隔一天,早晨得按时起床、和车道上的积雪较量、穿过长长的走廊去教室、在黑板上费力画詹姆斯·乔伊斯的都柏林地图或者19世纪70年代早期圣彼得堡——莫斯科快车上硬卧车厢的格局——不了解这些,也就不能相应地读懂《尤利西斯》和《安娜·卡列尼娜》。出于某种原因,我最生动的记忆是有关考试的。戈尔德温·史密斯大阶梯教室。从上午八点考到十点三十分。约一百五十个学生——没有洗漱刮脸的小伙子和衣着得体的大姑娘。一种沉闷和灾难临头的气氛。八点半。小声咳嗽、神经质地清一下嗓子、嗡嗡的说话声、沙沙的翻纸声。有些殉难者双臂扣在脑后陷入沉思。我会遇到一道目光,直直地瞪着我,夹杂着希望和怨怼,以期看清知识禁果的出处。一个戴着眼镜的女孩走到讲台前来问我:“卡夫卡教授,您要我们说……还是您只要我们回答问题的第一部分?”得C-的了不起的同仁,这个国家的栋梁,不停地在纸上涂鸦。一阵沙沙声同时响起,大部分考生翻过答题用的蓝皮簿的一页,良好的团队合作。甩甩发麻的手腕,没墨水了,体香剂洒不出来了。当我看着那双直视我的眼睛,它们马上移向天花板,显出虔诚的冥想模样。玻璃窗上有了雾气。小伙子脱掉毛衣。大姑娘急速地嚼着口香糖。十分钟、五分钟、三分钟,时间到了。
许多批评家援引《洛丽塔》中如您刚才描述的同样的滑稽性场景,称这本书是对美国的出色的讽刺性社会批评。他们说得对吗?
嗯,我只能重申:我既没有创作意图,也没有道德或社会讽刺家的禀赋。批评家是否认为我在《洛丽塔》中嘲笑了人类的愚蠢,对此我并不在意。但是,人们乐于传播说我嘲笑美国,这让我很恼火。
但是,难道不是您自己这么写的吗,“没有什么比美国人的庸俗粗野更令人振奋的了”?
不,我不会这么说。那句话脱离了上下文,犹如突然闯入了一条胖乎乎的深海鱼。如果你查一下我附在书后的短文《论一本题为〈洛丽塔〉的书》,你自然就会明白,我真正所说的是:在庸俗粗野方面——我确实觉得这东西是最令人振奋的——美国人和欧洲人之间并无差别。我还说,一个芝加哥无产者可以和一个英国公爵一样庸俗。
许多读者推断:您觉得最令人振奋的那种庸俗就是美国的性习惯的庸俗。
性作为一种风尚,性作为一个普遍观念,性作为一个问题,性作为一种老生常谈——我觉得这一切太乏味,难以言表。我们不谈性吧。
您去做过心理分析吗?
做过什么?
接受心理分析检查。
上帝啊!为什么?
为了明白怎样做心理分析。一些批评家觉得您对时髦的弗洛伊德主义(美国心理分析家正加以实践)的刻薄评价表明,您对心理分析虽然不屑一顾但实际上是熟悉的。
只是从书本上熟悉。这种折磨本身,即使作为一个玩笑,也太愚蠢、太讨厌,不值得考虑。在我看来,弗洛伊德主义及被其荒唐的理论和方法所玷污的整个领域是最可恶的自欺欺人的骗局。对此我完全拒绝接受,也不接受另一些至今被无知者、守旧者或重病患者所崇拜的中世纪的玩意。
说到重病患者,您在《洛丽塔》中暗示:亨伯特·亨伯特对小女孩的欲望是他童年时期一段暗恋的结果;在《斩首之邀》中,您写十二岁女孩,埃米,对一个比她大一倍的男人产生了情欲;还有在《庶出的标志》中,您的主人公梦到他“色眯眯地欣赏着在彩排中扭捏地坐在他腿上的马里耶特(他的女仆),她在剧中扮演他的女儿”。有些批评家细读您的作品,想从中找到您的个性的线索,他们就以这一反复出现的主题来证明:您对青春期少女和中年男人之间的性吸引这种题材有一种不健康的迷恋。您认为这种指责也许不无道理吗?
我认为不妨这么说:要是我没有写《洛丽塔》,读者也许不会去寻找我其他作品中的小仙女,也不会在他们自己家里寻找小仙女。我觉得这很有意思:有个友善、客气的人对我说——也许正是为了友善和客气——“纳伯科夫先生”或“纳巴科夫先生”或“纳波科夫先生”或“纳勃科夫先生”,这取决于他的语言能力,“我有个女儿,她是个标准的小洛丽。”人们往往低估我的想象力和在作品中逐步展不同自我的能力。因而,自然就有那种批评家:窥探者、人情味的恶魔、快乐的暴发户。举个例子,有人发现亨伯特在里维埃拉的童年罗曼史和我自己对科莱特的回忆之间显然有着密切的关系,那是我十岁的时候在比亚里茨(法国西南部旅游胜地),和她一起用潮湿的沙子搭城堡。闷闷不乐的亨伯特那时十二岁,正苦于难以抑制的性欲骚动,而我自己和科莱特的罗曼史则完全没有情欲的成分,而是少男少女之间常有的现象。而且很自然,在九岁或十岁的年龄,在那样的情景下,在那个年代,我们对生活的种种假象一无所知,不像现在激进的父母什么都跟孩子们说。
库布里克版《洛丽塔》剧照
为什么是假象?
因为小孩子——尤其是城里的孩子——的想象会很快扭曲、改变或按特有的思路去理解他们所听说的怪事,如给他们讲忙碌的蜜蜂,而无论孩子或他们的父母都不能识别一只大黄蜂。
批评家宣称“您对措辞、韵律、节奏和词义极度关注,近乎迷恋”,这甚至在您对名称的选用上也很明显,如为您出了名的蜜蜂和大黄蜂取名——洛丽塔和亨伯特。您怎么想到这两个名字的?
为了我的小仙女,我需要一个有诗意、念起来节奏欢快又小巧可爱的词。最清澈明媚的字母之一是“L”。后缀“-ita”充满了拉丁语的温柔,这也是我想要的。因而就有了:Lolita(洛丽塔)。但是,这不应像你和大多数美国人的发音:Low—lee—ta,“L”发得太沉重拖沓,“O”音又太长。应该像“lollipop(棒棒糖)”中的第一个音节,“L”清亮柔和,“lee”别太尖锐。当然,西班牙人和意大利人念这个词肯定会有调皮和爱抚的腔调。另外需要考虑的是她原来的名字,那水源般的名字,像令人愉快的喃喃低语,“多洛莉丝”含义中的玫瑰和眼泪。我的小姑娘那悲惨的命运必须与她的可爱与清澈一并考虑。多洛莉丝还给了她另一个更朴素、更熟悉和更孩子气的昵称:多莉,并和“黑兹”这个姓也合适,而“黑兹”又将爱尔兰雾与德国兔子混在一起——我是说德国小兔 [ 注:洛丽塔在书中名为多洛莉丝·黑兹(DoloresHaze),昵称“多莉”(Dolly)。“多洛莉丝”含有“悲伤、痛苦”之意;而姓氏“黑兹”的爱尔兰语意为“雾”,而在德语中意为“小兔”]。
您对意为兔子的德语词“黑兹”所作的解释自然是一种文字游戏,然而,您怎么会想到给洛丽塔的那位老男人起这么一个显得累赘的怪名字?
那倒也不难。我觉得,这个低沉的叠加名字显得非常污秽,也很有挑逗意味。这是给一个讨厌鬼取的一个令人讨厌的名字。这也是一个君王般的名字,我确实需要狂暴者亨伯特与谦卑者亨伯特之间的一种庄重共鸣。它本身也可以引申出许多的双关语。而且,那个糟糕的简称“亨”与她母亲称她“洛”就交际功能和情感色彩而言倒也十分相称。
另一个批评家对您有这样的论述:“从多元的语言记忆中,筛选出一组恰当的用词,将其丰富而具有细微差别的含义进行安排,形成合适的并置,这必定是一件让人精疲力竭的工作。”就此而言,在您的所有作品中,哪一部是最难写的?
哦,当然是《洛丽塔》。我缺乏必需的材料——那是最初的困难。我不认识任何一个十二岁的美国女孩,我也不了解美国;我不得不虚构美国和洛丽塔。我曾花了四十年来虚构俄国和西欧,现在,我得面对类似的任务,但我可利用的时间却并不多了。获得本土元素以把一般的“现实”注入个别想象的酿造之中,对一个五十岁的人来说,这个过程要比我年轻时在欧洲所经历的困难多了。
您虽然出生在俄国,但您在欧洲和美国生活及工作多年,您对自己的民族身份意识有强烈的感觉吗?
我是一个美国作家,出生在俄国,在英国受教育,在那儿研究法国文学,此后,有十五年时间在德国度过。1940年我来到美国,决定成为一个美国公民,让美国成为我的家。碰巧的是:我很快置身于美国最好的方面,置身于丰富的精神生活及轻松、友好的氛围之中。我沉浸在大图书馆,也徜徉在大峡谷。我在动物博物馆的实验室工作过。我结交的朋友要比在欧洲结交的多。我的作品——旧作和新著——找到了可钦佩的读者。我像科尔特斯(西班牙殖民者,1518年率探险队前往美洲大陆开辟新殖民地,1523年征服墨西哥)一样壮实——主要是因为我戒了烟,开始代之以嚼蜜制糖果,结果体重从平常的一百四十磅增加到庞大而又欢乐的二百磅。因此,我是三分之一的美国人——一身美国肥膘既保暖又安全。
您在美国待了二十年,然而,您从未拥有一所住宅或一处真正意义上的房产。您的朋友说您暂住在汽车旅馆、小木屋、带家具的公寓和提供给休假教授的出租房。您觉得生活如此动荡或因身处异乡,以致要定居下来的想法会让您感到困扰吗?
我想,主要的理由,即个人经历方面的理由是,没有我童年时期的生活环境,任何东西都不能使我满足。我从不设法让生活吻合我的记忆——因而,我为什么要麻烦地去追求没有希望的类似物呢?当然,也有一些特别的考虑:如推动力的问题,推动力的习惯。我如此愤愤不平,竭力将自己从俄国放逐出来,从此,我就一直不停地在滚动。是的,我打滚,我活着,想要得到那诱人的果实:一个“正教授”。但在内心,我始终是一个卑微的“客座讲师”。有时,我对自己说:“嗨,这可是一个安家落户的好地方。”但我会马上听到内心传来雪崩的轰响:一旦我栖身于地球一个特定的角落,我就会毁掉远方数以百计的所在。结果,我就不太关心家具什么的:桌子、椅子、灯具、地毯这类东西——也许因为在我富有的童年,我被告知要蔑视对物质财富的过度依恋,这就是为什么当革命剥夺这种财富时,我并不感到遗憾和痛苦。
您在俄国生活了二十年,在西欧二十年,又在美国二十年。但1960年,在《洛丽塔》成功之后,您移居法国和瑞士,此后不再回美国。这是否意味着,尽管您自认是个美国作家,但您认为您的美国阶段结束了?
我住在瑞士纯粹出于个人原因——即家庭原因,也有某种职业方面的考虑,如为一本专著做专项研究。我希望不久就返回美国——回到图书馆的书堆中和山间小路上。理想的安排将是:位于纽约的一套绝对安静的顶层公寓——没有人在上面走动,听不到任何软绵绵的音乐——以及在纽约西南角有一座平房。有时,我想这会很有意思:再进一所大学,在那儿居住和写作,但不讲课,或至少不是定期讲课。
《独抒己见》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著 唐建清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8-07
作为能娴熟地用多种语言写作的少数作家之一,您怎样把握俄语和英语(这两种语言您用起来同样得心应手)之间的文本差异呢?
仅仅从词语的数量上说,英语要比俄语丰富得多。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名词和形容词。俄语的一个很困扰人的特点是:专业术语的不足、粗略和笨拙。举个例子,一个简单的用语“泊车”——如果从俄语翻过来——就是“让一辆车长时间停着”。俄语,至少是俄语的礼貌用语,要比英语更正规。这样,俄语中表示“性的”词——polovoy——就有些不雅,不能随意使用。在英语交谈中经常表达,也非常熟悉的一些解剖学和生物学用语,运用到俄语中就会产生不同的意思。从另一方面说,要传达运动、姿势和情绪的某种细微差别,俄语更胜一筹。这样,通过改变一个动词的词头(有十多个前缀可供选择),就能让俄语在表现持续和强度方面的差异时极为细腻。就句法而言,英语是一种很灵活的语言,但俄语则具有更微妙的迂回和曲折。将俄语译成英语要比将英语译成俄语更容易一些,比将英语译成法语容易得多。
您说过不会再用俄语写小说了,为什么?
在伟大的、至今仍被埋没的俄国知识分子流放者时代——大致在1920年至1940年之间——那些由俄国侨民用俄语写作、由国外侨民公司出版的作品大多由急切的侨民读者购买和借阅,但在苏俄却完全被禁——现在仍然被禁(除了少数几个已故作家,如库普林、布宁,他们受到严格审查的书最近重印了),不论是什么主题的小说或诗歌。一部侨民小说,在巴黎出版,在欧洲所有的自由国家销售,在那些年里,一部这样的小说也许会卖出一千或二千册——那就是一部畅销书了——但每一本书至少会有二十个人传阅,如果俄文外借图书馆收藏的话,那每年至少会有五十个人读过,而这样的图书馆仅西欧就有几百个。这一侨民时代可说在二战期间结束了。老作家去世了,俄国出版商也消失了,而最糟糕的是,流放者文化的整体氛围,连同它的光彩、活力、纯净和影响力,都日趋萎缩,只剩下几份软弱、狭隘的俄语期刊了。现在拿我自己来说,问题并不是在经济方面,我的俄语作品每年只给我带来几百美元收入,我置身于象牙塔内,我的写作只取悦于唯一的读者——我的自我。但一个人需要某种回应,即使不是响应,他的自我需要在一国或多国适度地增殖;如果一个人的书桌周边空无一物,那他至少期待这是一种有声的空,而不是处在一间软壁病房之内。随着岁月的流逝,我对俄国的兴趣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对曾经令我心神不安的想法无动于衷:只要我对这个警察国家和政治压迫的轻蔑足以打消任何一点回国的念头,我的作品就仍然会在那儿遭禁。是的,我不会再用俄语写小说了,虽然我也偶尔写几首俄语短诗。二十五年前我写了最后一部俄语小说。而今天,作为补偿,为对我的美国小缪斯公正起见,我正在做一点别的事。但也许我不便早早就来谈论。
请说一下吧。
嗯,有一天,当我扫一眼形形色色的《洛丽塔》译本的书脊时,发现这些译本的语言我不懂,如日语、芬兰语,或者阿拉伯语——我不禁想,如果把这十五或二十个译本中难以避免的差错找出来,其篇幅就会超过任何一个译本。我曾校对过法语译本,译得很好,但要是我不对其中难以避免的错误加以订正,这译本就会让读者恼火。然而,面对葡萄牙语译本、希伯来语译本或丹麦语译本,我又能做什么呢?我想象在遥远的将来,有人会搞出一个《洛丽塔》俄译本。我将内心望远镜对准遥远的过去那个特定时刻,我看见,每一段文字本来就布满了陷阱,现在更难免可怕的错译了。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译者手里,《洛丽塔》的俄译本很可能因随心所欲或错误百出而面目全非。所以,我决定自己来翻译。迄今为止,我已译六十多页了。
书摘部分节选自《独抒己见》(纳博科夫 著),较原文有删节,经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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