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源:全景视觉)
李冬君/文1912年,南北议和前后,革命党人开始策划暗杀袁世凯。陆建章时任袁世凯总统府警卫总统领,奉袁世凯之命,将原设在北京西单牌楼玉皇阁的前清京防营务处,改为京畿军政执法处,并被任命为处长。军政执法处不是执法机构,而是特务机构。陆建章大肆撒网,密布特务,罗织罪名,甚至莫须有,专责缉拿反袁独裁志士,但凡捉拿,即押往该处,格杀勿论。市井纷纭,军政执法处“日日有枪决之声”,杀人甚于明朝东厂之惨烈,陆建章也被称为“陆屠伯”。
1915年袁世凯帝制前后,军政执法处更加如临末世,大肆捕杀反对派精英及辛亥元勋。“洪宪大狱”发生于共和时代,实为中国历史之不幸,倒退如黑暗之中世纪,震惊中外。
然而不幸之幸,袁世凯的皇帝寿数仅83天。他的特务机构,阎王执法处的白色恐怖也暂时影子化了。
1916年,掌握实权的段祺瑞,以军政执法处擅权超出常规军法,将其解散。当年执法处所设的甲丙丁戊等牢笼,死人最多,处极刑极快。乙号牢笼有几人幸存下来,各有记录,各有故事,幸成活证,立此存照。
我做皇帝必先杀汝
据说袁世凯小站练兵时,就非常欣赏杭辛斋的才气格品,邀为幕僚,敬若上宾。有一次,两人闲话戏言,杭辛斋笑说:“慰亭,汝将来必为皇帝。”袁氏也笑答:“我若为皇帝,必先杀汝。”
赴天津小站练兵,是受光绪重托,彼时袁世凯已上升为炽手可热的实力派,环顾中国,无出其右。中世纪皇权的两大支柱——财与兵,他已经是一个支柱了。若依以兵劫财,以财养兵的逻辑来看,他已两者皆备,只要用心经营,试看天下,为时不远了。
杭辛斋是谁?可以和袁世凯开此等玩笑。看似笑谈,其实透着只有中国传统政治文化才能明白的高手之间的机锋,它正是帝王学最津津乐道之事,关键它还应验了。
这个故事出自严复为杭辛斋狱中所著《学易笔谈》之序,山西英才景定成在《书杭辛斋狱中受事》也有谈到。事出两位大家之手,想必有个来龙去脉。只不过严复所语原句为:“我做皇帝,必首杀你。”景定成的原句则如本节第一段所引。
严复在该序中继续升温此故事,说这两人语毕,又“相与鼓掌笑乐,不料易世而后预言之尽成实录也”。严复所言或许是杭辛斋亲口所云,因为他们曾是朝夕相处的同道。
杭辛斋,浙江海宁人,一个天资聪颖的读书种子,童子试第一,进京入国子监读书。与那个时代的许多年轻人一样,他以为旧学于世无补,憧憬新学,于是转学新学,进总理衙门同文馆深造。未几,便上折光绪,条陈反腐变法,深得光绪器重。但他不愿走仕途,更愿意办报影响社会。光绪懂他,敬他选择,并赠一枚象牙章,上刻“言满天下”,希望他的变革言论在报纸上广为传播。
1897年,杭辛斋与严复、王修植、夏曾佑等人,在天津合力创办《国闻报》,就是那个可与上海《时务报》并称的南北两大报纸的北方《国闻报》。其宗旨,刊登各省要闻,译介西方政论及名著,严复翻译赫胥黎的《天演论》就在该报连载,那是《天演论》的第一次面世。杭辛斋担任该报主笔,而这一年,袁世凯则荣升直隶按察使,总管刑名司法。
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之年,袁世凯因功升任工部右侍郎,卷入了戊戌政治风暴。严复、杭辛斋率《国闻报》在戊戌维新中发挥了巨大能量,通西情、启民智,并以《视死如归》为头条,报道戊戌六君子及谭嗣同遇害诸多事件,慷慨激昂,被迫停刊。
此前,杭辛斋还曾出任过《北洋商报》的主笔,正是袁世凯受光绪觐见到天津小站练兵之时。应该说,两人还有着富国强兵的共同理想。那时二人的关系也非同一般,当然杭辛斋与严复更是同僚,并为共同理想而创业的同道志士。
景定成是晚辈。1905年杭辛斋加入同盟会,景定成已在太原开始革命活动了,与宋教仁、章太炎交往,参与同盟会山西起义,迎护孙中山往来太原,创办多种报刊,并在北京创刊《国风日报》等。1915年,袁世凯称帝,景定成主持《国风日报》,出一天无字白报,以示抗议,并投入反袁运动中。不幸被捕,缉京入军政执法处。据景定成所云,袁世凯死,他与杭辛斋同时出狱。因此,景定成所记杭辛斋与袁世凯“戏言”之事,当属不虚。
世事难料,杭辛斋果然入袁世凯大狱,只是袁世凯还未及“杀汝”,自己的“大限”已先到。景定成还讲了杭辛斋一则奇事,说是杭出狱时亲口对他讲的。
话说杭辛斋在北京三元店被捕,械送军政执法处,刚入囚笼坐定,同囚诸人都冲他发笑。辛斋恼,问笑由。其中一人指着另一人告之,“你未入狱之前三日,这位神仙已经在墙角上悄悄预告了。”辛斋望去,墙角果有一行小字:“杭某于某月某日被捕于三元店。”辛斋心疑,那人正色说道:“此乃定数,在下为白朗军师,被捕入狱,距死尚有一月期限,我想把研‘易’心得传授于你,出狱后,你要多搜求古人《易》著。”辛斋惊服,受命惟谨,奉之为师,称为“异人”,从此,狱中开始治《易》。出狱后,杭辛斋尊师遗命,购得《易》著三百多种,其中有一些是景定成代为购买的。又据景定成说,杭辛斋认为,今有《道藏》,有《佛藏》,却无《易藏》,他想编一部《易藏》,以与前两藏相埒,可惜志未酬而身先逝。后人但凡谈杭辛斋者,无不以“治易”称之。
《易》是一部谈“变”的书,是一部革命经典。变与不变,何时变,是可以演算出来的。而“变”的方式则是革命,所谓天地革而四时成,顺乎天而应乎人。这就是周文王起卦,筮问命运的方式,与殷人不同,借助阴阳二爻,以数理演绎,形成64卦、384爻,囊括了天地人事,命运似乎就可以用术数来算解了。神秘的算命,暗含着革命的机运,这也许是革命者对《周易》的兴趣所在吧。用杭辛斋自己的话说:“《易》道至大,《易》理至邃,辛斋之愚,何敢妄谈?……又曷敢自弃?……同志之友,闻声毕集,风雨一庐,不废讨论。”可见对于革命者,《易》的魅力之所在。
《国闻报》被封以后,杭辛斋转而为《中华报》主笔,同时与连襟彭翼仲再合办《京话日报》,同时,袁世凯则因掘得一大桶政治金而升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最得西太后宠幸。“京话”,顾名思义,是针对市民百姓的报纸,用生动易懂的京话,谈论时政朴素之理,大受读者欢迎,成为新闻界最显赫的报纸。辛斋借此,时时讥讽袁世凯。
东安门外丁字街有一家吉昌照相馆,为保皇党秘密联络处,可惜为袁世凯的特务侦破,主持照相馆日常事务的萧、夏二人被执,袁世凯匆匆审讯,立即枪毙。第二天,这一惨烈的消息便在《中华报》头版头条上登载出来,“袁世凯枪决保皇党”,“袁督亲自提讯时,该党人供词慷慨,审问未终,袁已汗流浃背”等。袁世凯可不是莽夫,与其恼怒,他更会悚然,他知道后果严重,也许他想起了当年他与杭辛斋的戏语,那“戏语”让他后脊发冷。冷汗未及擦干,他便借口杭、彭同谋煽乱,逮捕二人,查封《中华报》和《京话日报》,奏请清廷严加治罪,准备借刀“杀汝”。
幸有外城警察厅长朱桂莘誓死援救,辛斋才得以免死,被判五年徒刑,彭翼仲发配新疆。随后,杭辛斋再被押解回原籍。因祸得福,在原籍总比京城行事方便,很快恢复自由的杭辛斋又开始办报办刊,鼓吹白话民主革命,不负“言满天下”。
辛亥革命时,杭州新军起义,辛斋只身入清兵阵营说降成功,杭州和平光复。众人拥趸辛斋,但辛斋仍持不任官职之志,被选为众议院议员,他不再推却,赴京履职。国会开幕,他首先质问宋教仁案、大借款案等。这次袁世凯被激怒了,以他就要当皇帝的权势,甚至不需要借口,就可以置他于死地了。
一日,辛斋出门访客。军警特务多人窜至他家中,寻找谋乱证据。随后追踪至李铁拐斜街三元店门首,刚好撞上辛斋乘车返寓,即刻捉拿,解押到军政执法处,开始囚于丙笼,第二天又转到乙笼。丙笼死人最多,乙笼相与少之。
怪哉!这次袁世凯似乎不那么急于“杀汝”了,也许他想让杭辛斋看看他是怎么当皇帝的。他也没有亲自审讯辛斋,而是过了很多日,派一名问官问话,问官还算客气:“杭先生,这几天受屈了。”辛斋厉声“死尚不足惧,何云受屈?但问杭某身犯何罪,这样大惊小怪,调动军警。请明白宣示,免得糊涂死了。”今天看来,这段对话,几乎成为狱警与革命者的标签语,人人耳熟能详,不能不说这是革命者的悲哀。
死,不是革命的目的,革命者不怕死,但革命的目的就是要打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残暴机器,要争取不死或死得合法,合乎理性程序。革命不是优选,它是在社会自我更新能力老化殆尽之时的最后手段,因此,革命不为革命者提供任何合法性,只能提供杀身成仁的热血理想,革命者的合法性在未来,在预设的正义中。因此,革命者首先想到的是不怕死,而不是寻求法律途径以及既定秩序的庇护。不过,除了无中生有的煽乱,被革命的,也给不出一个具有法律意义的答复。总之,袁世凯没有杀他,他看到了袁世凯当皇帝,也等到了皇帝死,他出狱重获自由。
错拿了不能错放
罗伟章与杭辛斋一样,他们这一代革命者,都比较苦命,基本肩负双重使命。先是反清,入一次清朝大狱,接着反袁世凯帝制,再入一次洪宪大狱,讽刺的是,两次都是抓革命党,第一次抓人,袁世凯已是满清直隶警局局长,随后是封疆大吏,但生杀予夺,满清有自己的章法,他还不能为所欲为;第二次抓人,他是为自己的帝制操碎了“铁心”,满清倒了,他就是新满清,生杀予夺他一人掌控,谁阻挡谁就得带枷进笼,等待他一掷生死签。他因恐惧而发泄,开始没有节制,先过把瘾再说。在他手底下幸免于死的,也许因他日理万机或稍作迟疑,才幸免于难吧。
罗伟章不是杭辛斋,甚至与袁世凯都没有一面之缘,而且已经被钉在“错拿了不能错放”的刀俎上,居然还活到了袁世凯死,或许真是“阎王”稍作小眠时的遗漏吧。当初,罗伟章从四川跑到北京,负责组织宣武门大街琉璃厂守真照相馆的活动,暗中进行反清革命行动。1908年,光绪暴崩。1909年,是满清的宣统元年,“宣统”意为“宣告天下王朝正统”,爱新觉罗·溥仪登基,但革命者已经不买这个正统的账了。同盟会巨首汪精卫从日本回到上海,接到罗伟章的信后,立即便服入京,寓住守真照相馆。那场暗杀摄政王载沣的轰动事件,就从这里开始了。
罗伟章擅长制造炸弹,连日与汪精卫以及在研制炸弹中重生的炸弹专家黄复生,共商暗杀计划。同盟会黄兴、孙中山在武装起义无望的焦虑下,也都同意汪精卫主张的个人暗杀行动。汪精卫抱定以个人“剧烈举动”,哪怕以死唤醒人心,此时已蓄“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之志,他还自比“薪釜”,“薪”可自燃为他人照亮温暖,“釜”可蒸饭温饱他人,可谓谭嗣同的后继者。
一般谈及汪精卫炸摄政王事件,都会提到同时参与的还有黄复生、喻培伦、陈璧君等等,不见罗伟章,也许他就在那个“等等”里。唯《洪宪惨史》“罗伟章”条,提到了他反满革命的第一件事,就是参与此次的谋刺行动。总之,壮士数人行,他们在守真照相馆秘密议定,炸死摄政王载沣,为实行革命第一步。
什刹海西桥是摄政王上朝的必经之路,计划是在桥下埋设重量级大炸弹。还是大意了,在埋设炸弹时就被发现了。据载,清廷的侦缉破案还是有条不紊的,在拆解炸药中发现了使用进口与国产作坊的各种零件标码,循着蛛丝马迹,原来守真照相馆在铁匠铺定制了炸药零件。
罗伟章、汪精卫、黄复生等皆被捕,汪精卫独揽称一人所为,众人亦争先承认自己才是暗杀摄政王主谋而不讳,以为他人解脱。按清律,属于谋逆罪,当斩。幸得肃亲王载泽开明得体,联衔营救,众人才得以被判无期监禁。
载泽是朝廷出洋考察五大臣之一,那年他才30岁,归国后力主仿行日本实行君主立宪,上《奏请宣布立宪密折》,著《考察政治日记》,颇得各方好感。
汪精卫那首脍炙人口的《被捕口占》诗,就是在监禁中写的,所谓“慷慨歌燕市,从容做楚囚”!那年汪精卫27岁,以岭南义士行燕赵悲歌之举,可见中国侠士精神流播之广。两年后,辛亥起义,袁世凯将汪精卫放出满清的牢笼。而罗伟章等得以不死,亦可见满清对革命党的案子虽严酷残忍,还是有回旋余地,实不及共和时代洪宪之酷烈。
辛亥以后,罗伟章出狱,却见党争、军争,你死我活,倍觉心寒,决计退出政治漩涡。受景定成鼓励,一边致力于《国风日报》的经营,一边镇守“守真照相馆”。
1915年,为袁世凯帝制鼓吹的“筹安会”成立。当年反清的党人亦分道扬镳,如“洪宪六君子”,舆论纷扬,革命党尤其是具有暗杀“前科”的老革命党,让袁世凯坐立不安,他派出密探,悬赏侦缉革命党人,凡有告密或抓捕之人,皆予以千金重赏。果然重赏之下,必有好利之徒趋之。
守真照相馆有一学徒赵二,做事不恭,行为放荡,屡屡被伟章斥责,记恨在心,更有重赏诱之,遂起害主之心。悄悄跑到京畿军政执法处讯办告发,可见执法处的酷烈,人人尽知。赵二拿着黄兴给守真照相馆汇款的证据,罗伟章全然不知。
一个还算平静的日子,执法处的军警特务将守真照相馆围住,穷尽搜查,在某一抽屉里搜到黄兴致伟章信一件,当即将伟章逮捕,羁押执法处乙号牢笼。第二天便提出堂讯,问官以私通黄兴问罪。伟章镇静,答曰:“我是买卖人,只晓得做生意,他事一概不懂。”问官得意极了,将黄兴信件给伟章看,伟章一看,乐了,他太熟悉赵二的字迹了,内心也明白了是赵二在陷害他。于是,他请求问官传赵二当堂质证。
赵二领赏心切,刚好跑来探听是否可以领赏了,立即被带进来对质。伟章笑问:赵二,我待你不薄,为何写假信害我。赵二抵赖,问官让二人当场写字,核对笔迹,信件果然是赵二的笔迹。赵二被判诬告罪入狱,伟章等待释放。
进了军政执法处的人,可没那么容易被释放。执法处有一条不成文的专横铁律:错拿了不能错放。伟章便被以仍有革命党嫌疑之状,还押入乙号牢笼。如以法律的角度,伟章是被错拿了,可执法处不是讲法的地方。
没人放他,也没有杀他。直到洪宪失败,伟章终获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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