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实习生 张耀尹
在当代文坛上,文化批评家朱大可是历来备受关注的人物。关于电影,文学,文化心理乃至音乐、美剧,很多思想现场,都可以听到他与众不同的文化批评声音。
2014年,朱大可出版了他花费20年磨一剑的文化历史著作《华夏上古神系》。与多数学院派学者多钻研某一点不同,一向言语犀利、不走寻常路的朱大可,运用神话学、人类学、历史学、符号学和语音学等多种西方学术工具,也包括本土的文字学等多种学科工具,对中国上古文化的起源,尤其是神话的起源和流变,得出了一些比较新颖的结论,引发热爱见识的读者认同和支持。
时隔4年后,2018年8月,朱大可又推出对经典神话传说进行重新演绎的虚构作品系列“古事记”。在这个系列中,朱大可突破自己研究者、阐释者的身份,进入了虚构小说的创作领域,引发了文学界的关注。
将20多年研究古神话学术成果转化为故事
朱大可
在“古事记”系列中,朱大可用3部作品《字造》《神镜》《麒麟》,对古代神话进行了全新的故事演绎。
《字造》《神镜》《麒麟》分别对应的是关于仓颉造字、李阿护镜、郑和下西洋的经典故事。
朱大可用小说给这3个传说披覆上了一层神幻诡丽的色彩:汉字的发明中深藏着人心的秘密,如何用字符去弥补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一场关于人类命运的字符战争揭开了序幕;李阿的神镜拥有盗梦空间的效力,神镜的持有者可以自由穿越镜面,并掌握空间转换的宇宙秘密;郑和下西洋带回来的麒麟,见证了大明王朝深宫中的恩怨……
在对这些故事的全新释读中,时空感在人性的真实还原中悄悄隐退,迷幻感随之产生,这应该说是朱大可小说创作最迷人的质感。
朱大可的神幻小说,可算是他关于文学、考古、历史等多领域的知识,共同浇灌出来的思想花朵。这使得他的小说是建立在知识的平稳建构上,这是朱大可神幻小说完全不同于流行的穿越故事之根本所在。
读过朱大可批评文字的读者都知道,朱大可文字瑰丽变幻、富有穿透力。他的语言被批评家成为“朱语”,是一枚镶满了宝钻的洛可可箭矢,华美又精准。
在“古事记”的写作中,朱大可依然贯穿了他标签式的话语风格,无论是仓颉造字的困惑疑虑,还是李阿镜阵的扑朔迷离,抑或麒麟眼中的荒诞离奇,都在他的话语中得到了流畅舒展的表达。
或许有些人会觉得奇怪:朱大可为什么开始写起小说来了?
朱大可不认为是转型,“我以前也写小说。只是写得非常少,大部分时间花在文化研究和文化批评上。我现在才发现,我过去走错了,走了一个歧途。我本来应该写小说的。很多人会有这种经验,到了一定年龄,你突然找到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而且,朱大可写小说,跟他的文学批评、神话研究,是一脉相承的。
在《华夏上古神系》中,朱大可试图就中国上古8位主神和12位辅神的来历,做一次尝试性追问,以弄清楚盘古、女娲、伏羲、黄帝、炎帝、帝喾和西王母等神祇的身份秘密。
他力图说明,中国文化精神的本质,具有高度开放、善于吸纳的多元性,“在我看来,高度开放和博采众长,是华夏文化精神的伟大本性,也是它卓立于世界文明之巅的主要原因。如果没有这种跟世界接轨的阔大气象,先秦的文化繁荣是不可思议的。”
而且,朱大可认为,我们不仅拥有因非洲同源而形成的人类文化共同体,更应该有一个亚洲文化共同体。“来自非洲的共同文化基因,加上‘丝玉之路’推动的大规模交流,在上古时代促成了一个‘亚洲文化共同体’的诞生。这个共同体的地域范围,东起太平洋西岸,西至地中海东岸,囊括华夏文明、印度/伊朗文明、中亚文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和叙利亚文明。这些文明之间的彼此沟通、学习和融合的程度,远远超出了人们的平庸想象。”
这部书融汇朱大可长达20年的研究心血。但是,朱大可觉得,光写研究类著作,还远远不够,“我必须要把它们变成故事。对我来讲,神话故事仿佛是我内在梦想的一个外在映射。所以我决定以小说的方式重写神话。”
朱大可的目光非常敏锐,他抓住神话传说中的原型,将之当成写作的一个内在原则,“在原型中,往往凝结了民众最隐秘的欲望。我们在现实生活里是如此无力,我们渴望出现这样的奇迹,来改变我们的生活。像灰姑娘的故事,就是人类精神的一个永恒的原型。”
当文学遇见历史,其散发的魅力,是非常吸引人的。朱大可将之形容为“乡愁”。这种将文学、历史熔铸在一起的写作,可以“疗愈他的灵魂。神话具有很强的疗愈功能。它有一种特殊的美,这个美跟现实的美,跟现实的质感,是完全不同的。它会唤起非常强烈的精神快感”。
“在想象空间里看到对文字和文明本质的思考”
李敬泽
批评家、学者的才华,跟小说家的才华,到底能不能互相过渡?
李敬泽也一直在琢磨,“曾经,小说家,散文家,批评家,分工明确。但是现在这些年,越来越成为一个现象的是:学者和批评家要写小说了。这事我觉得特别有意思。有意思在哪儿呢?就是说你还真别以为你是个好的食客,你就是一个好的厨师。所以,批评家下厨也很容易搞成车祸现场。弄了半天一端上来一看,不怎么样,说得那么好,坐这儿的时候,你天下美味佳肴都门儿清,你下厨做做试试,端上来好像也不怎么样。小说家特别就等着看这个热闹,等着这一刻,看笑话。你都批评了我们半辈子了,现在终于绷不住自己下厨了,现在端出来一看,不过尔尔。我觉得小说家们特别期待着解这个气。所以,有时候确实我们得承认,这个才能并不是那么容易转换过来的。”
带着这种想法,李敬泽读了朱大可的“古事记”,深表佩服,“我也算是个批评家,我也老觉得其实我也行!我也在跃跃欲试。看他们写得不好,我来。但现在我一看,我看完大可老师的这个系列,我还是蛮受碾压的。我觉得这世界上没有学者式的小说和批评家式的小说这个说法,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小说,好小说或坏小说。”
对于“古事记”之《字造》,李敬泽觉得,“非常值得读。大可老师在这个问题上有很深的研究,实际上这真的是对于中国文化来说是一个永恒之谜,永远讲不清楚文字怎么来的。到现在讲中国的考古,考古学家们拼了老命,现在我们只是追溯到了商、殷墟。再往前,谁要能够再说再往前推到哪儿,从考古上找到实证。那么。考古的伟大大师就等着让他当的呢。关于我们中华文化的根本之谜,到现在不能说解开了,还没有解开。但是正因为是根本之谜,所以给我们巨大的想象空间,在这个想象空间里我是能够看到大可老师对于文字本身,对于文字和文明的本质上的思考。”
《神镜》让李敬泽觉得,“可能有点近于传奇,因为唐传奇里面也有《古镜记》,是一个传奇的东西,几乎是把我们中国的关于镜子,关于铜镜、古镜所有绚烂的散布于点击于笔记中的零零散散的东西,很零散、很细碎的东西,在这儿给他有一个整体性的光把它照亮,使它成为一个完整的东西,完整的关于这个神镜。”
《神镜》的写作,朱大可采取的结构是字典式的,古代笔记式,这更叫李敬泽感到“非常有意思”。
读完“古事记”,李敬泽觉得,自己充满了一种“沮丧之感。我和大可老师有一样的知识兴趣,喜欢偏僻的,知识考古式的东西,博物志的东西。正因为有同样的兴趣,所以你看的时候既是为之惊艳,也会为之沮丧。人家都这么写了,人家写得比我好。我真觉得在我们这个时代需要这样的东西,我相信读者也会喜欢这样的东西”。
想象力不是胡思乱想
而是让世界的蛛丝马迹和草蛇灰线建立联系
虽然“古事记”是故事叙事方式,而且充满想象力,但与一般意义上的玄幻小说,还是有着巨大差别的。
首先,在李敬泽看来,“想象力不是胡思乱想的能力。想象力首先其隐含着的是一个巨大的知识,是一个在各种不同事物建立联系,在各种不同事物之间,这个世界上的蛛丝马迹和草蛇灰线,在这里建立联系,这是真正伟大的想象。”
也正是因为这种知识型的想象力,让北大中文系教授陈晓明指出,“古事记”并不是一般意义的小说,“他的人物变来变去,捉摸不定。故事情节也是破碎的,也是跳跃的。当然说先锋小说没问题,确实是先锋小说。我一看,我说你这是老先锋派。但是他真的形成一种超文体。”
陈晓明
陈晓明又联系到李敬泽的历史写作,“李敬泽的新文体,有一些历史文本的依据,还原一种历史情景,是一种历史化的写作。里面包含了对历史的理解,对中国传统政治的理解,一种新的寓言的理解。所以你可以看到他的文体里边,看似随笔,但是这种随笔的东西包含着非常丰富的其他的文体,散文、感想、日记、杂记、历史叙述等。像朱大可先生的作品,你可以说他跟神话体、《山海经》《聊斋》,和这些文体是相关的,也可以说是散文体,也可以说它是一个虚构的小说,但是也可以说他是仿神话写作,或者说他是一种新寓言写作。”
很长时间里,人们一谈文学,就会觉得虚构文学的地位是最高的。诺贝尔奖一般也只评虚构文学,纪实作品的作家很少得诺奖。
在漫长的文学史上,虚构文学的确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但最近一些年,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
陈晓明甚至认为,虚构文学“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尽管我们这10年、20年也是中国抵达高峰的一个时期。这个时期,我们出现了几位了不起的作家,但他们的水平已经达到了一个顶端。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现在很多年轻人也不读虚构文学,不读经典文学,不读我们说的传统文学。因为现在可读的东西太多了。而这种阅读的改变,反过来必然会改变写作。‘文学’不得不变成‘写作’,变成更加丰富的东西。”
陈晓明认为,在今天,很多人阅读,已经不在乎一个完整的故事,也不在乎再创造。“虚构文学当然还存在,有少数的经典化,传承一种文化,和我们整个文学经典的教育,和我们的母语的生存是相关的。所以它当然存在。但是我想说,现在的写作变得很多样,包括网络写作,有纪实写作,散文体写作,以及像朱大可和李敬泽这种的超文体新写作。从中我们可以充分体会到,智慧、游戏和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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