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蒂勒森：特朗普更换国务卿
三联生活周刊2018-03-15 19:28
将成功的商业履历复制于政治生涯，过程远不会像预计的那样顺风顺水。“界碑”蒂勒森的折戟，为这份乘兴而来、败兴而去的“商而优则仕”名单添上了最新的一笔。
假使身形魁梧、绰号“界碑”的雷克斯·蒂勒森（Rex Tillerson）没有在2016年底接受特朗普关于入主国务院的邀约，出生于1952年春天的他本该在2017年3月离开埃克森—美孚石油公司首席执行官的职位，悠哉游哉地过起退休生活。自从2006年出掌这家全球第七大上市公司开始，蒂勒森每年的薪酬、奖金和股权激励总额已经稳步上升到了2730万美元；加上手中持有的市值在2亿美元以上的埃克森股票，在个人财富方面他已经无欲无求。但正如商人背景的特朗普无法克制角逐最高权力的欲望，在“商而优则仕”的诱惑下，蒂勒森最终也像前辈罗伯特·麦克纳马拉（原福特公司总裁，曾出任肯尼迪、约翰逊政府国防部长）、乔治·罗姆尼（原AMC总裁，曾任尼克松政府住建部长）等人一样，奋身跃入华盛顿的政治漩涡中，继而惨淡出局。
2018年3月8日，美国国务卿蒂勒森在访问埃塞俄比亚期间，与非盟委员会主席穆萨·法基举行新闻发布会
2018年3月13日，特朗普按照他最为擅长的方式，在Twitter上公布了解除蒂勒森国务卿任职的决定，并提名中央情报局局长迈克·蓬佩奧（Mike Pompeo）为其继任者。继国家安全事务顾问弗林、白宫幕僚长普里巴斯、FBI局长科米之后，又一位重量级政府官员在特朗普上台尚不足14个月之际，即因政见或司法问题而被逐出“牌局”，已不再使人感到意外。而对蒂勒森的解职过程，依旧延续了特朗普随心所欲、不循常理的风格。据《华盛顿邮报》等美国媒体报道，3月10日夜间，当蒂勒森尚在非洲进行外事访问时，现任白宫幕僚长约翰·凯利以一个紧急电话将其从睡梦中唤醒，告知了特朗普的换将决定；同时出局的还有负责公共外交和公共事务的副国务卿戈德斯坦。蒂勒森不得不在3月12日紧急启程回国，以着手向常务副国务卿沙利文交接工作。13日下午，他在国务院发表正式离任演讲，感谢了12000多名外交官的“诚实正直”以及国防部长马蒂斯对他的“合作和支持”，唯独对总统本人只字未提：显然，两人的关系已经彻底破裂，无甚可言。
蒂勒森与特朗普之间的矛盾，早在2017年夏天即已被观察家窥出端倪
对两位前商业巨子之间存在的分歧和矛盾，观察人士早在半年以前即已窥出端倪。2017年10月初，NBC爆出流言：当年7月，蒂勒森在国防部的一次内部会议上公开嘲讽特朗普是口不择言的“痴呆”，并向副总统彭斯递交了辞呈。尽管蒂勒森和特朗普本人随后都就这一流言做出了公开澄清，但情节异常类似此前在弗林和史蒂夫·班农身上发生过的“套路”——先通过媒体为两人的不和铺垫细节，制造舆论场中的“预热”，随后在某个节点上一蹴而就。而在“痴呆”风波之后，蒂勒森在美国对外政策中被边缘化的情形已经愈来愈明显，白宫和国务院系统彼此对立的“双轨外交”表态也变得异常频繁。去年10月中旬，特朗普公开宣称不会向国会确认伊朗关于2015年《联合全面行动计划》的履行状况，与此前蒂勒森关于该问题的演讲口径不一。12月6日，特朗普单方面宣布承认耶路撒冷为以色列首都；蒂勒森则在巴黎隔空回应称，这一问题“将由巴勒斯坦和以色列双方来决定”。到了今年3月初，二人之间的彼此敌视和戒备已经达到了最顶峰：3月7日，在回应“冬奥外交”对朝核危机的影响时，蒂勒森依旧按照特朗普政府的一贯口径，宣称“与朝鲜对话的时机尚不成熟”。岂料一天之后，“大嘴总统”本人却做了一个180度的转弯，直接公布将和金正恩本人举行会谈，强势“打脸”蒂勒森。至此，即使是最不敏感的观察家也足以看出：作为美国外交系统名义上的最高负责人，蒂勒森已经被排除在总统实际的核心决策圈之外。随之而来的罢免，遂也顺理成章。
对同样出身商界的特朗普和蒂勒森来说，很难说这是他们在15个月以前就已预料到的情形。甚至可以断言，在2016年底对蒂勒森发出征召令之际，“大嘴总统”对后者是寄予了期望的。按照保守派媒体的渲染，在任职埃克森—美孚期间，蒂勒森表现出了三项优点突出的特质：作为超级企业领导者的大局观；在年复一年的商业谈判中锻炼出的灵活手腕和战略耐心；不被某种虚妄理念所左右的务实态度。这对他出掌国务院将具有不言而喻的帮助。但更具阴谋论色彩的观点则认为，是蒂勒森和克里姆林宫的特殊关系成为了他接受提名的筹码——从1998年开始，蒂勒森就一手负责埃克森—美孚在俄罗斯境内的业务，与普京的亲信、前俄联邦副总理伊戈尔·谢钦（现任俄罗斯石油公司CEO）私交甚笃，并在2013年被俄罗斯总统亲自授予友谊勋章。在这位国务卿上任之际，《纽约时报》更是危言耸听地表示：“蒂勒森在俄罗斯和伊拉克问题上曾多次无视美国的利益；莫斯科吞并克里米亚半岛之后，他一直竭力试图取消对俄方的国际制裁。”
2013年，普京向蒂勒森颁发俄罗斯友谊勋章。与俄罗斯政界的密切关联曾是蒂勒森被提名为国务卿的重要原因
2016年11月特朗普赢得大选之际，关于重启美俄关系的声音在舆论界已是甚嚣尘上；选择蒂勒森担任国务卿，正合于这种总体气氛。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通俄门”风波与特朗普政府的就职几乎同时发生，新内阁的每位成员都陷入了严重的“恐俄症”，对莫斯科唯恐避之而不及。当和俄罗斯大使扯上瓜葛的国家安全事务顾问弗林黯然辞职之后，饶是蒂勒森再有巧妙手腕，也不可能公开重提对俄接近一事。这在无形中削弱了他的履历里最具分量的部分。为了撇清和克里姆林宫之间的瓜葛，甚至直到离任前最后一场记者会上，蒂勒森还在强调“如果俄罗斯自行其是，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大孤立”，“立场先行”的姿态已是溢于言表。
任职埃克森—美孚期间的强势手段曾是蒂勒森最突出的标签，但也给他接掌国务院造成了障碍
必须指出，将蒂勒森描述为美国对外政策中的“缓和派”、“建制派”，而视特朗普为“外交修正主义者”和秩序破坏者的看法，夸大了两人之间的立场差异。在2013年接受PBS著名脱口秀节目《查理·罗斯》的访谈时，蒂勒森阐述过他的世界观：“我的哲学是赚钱。如果开凿更多油井能赚钱，我就会去做。重要的是为股东进行优质投资。”从实用主义的立场看，这和特朗普并无分歧。但蒂勒森显然希望在外交领域延续他熟悉的那种说一不二的领导风格——昔日作为埃克森—美孚掌舵者的风格。一位跨国石油巨头的一把手需要经常前往业务所在国，与该国政府高层以及政商精英搞好关系；或许是基于这种惯性，在任职国务卿的短短405天里，蒂勒森竟一口气出访了38个国家，平均每10.7天一个，有将近1/4的时间不在办公室。据《纽约时报》2017年夏天的报道，至少3位现任驻外大使为了获得明确的政策指导，不得不直接向白宫咨询。
2017年1月11日，蒂勒森出席自己被提名为国务卿的参议院听证会
如果说特朗普每每把白宫团队成员视为可牺牲的弃子，那么蒂勒森的情形也不遑多让：他既不尊重国务院的人事惯例，也不喜欢被下属抢去风头。在2018年2月出台的新财年预算案中，国务院的支出被一举削减了27%，而蒂勒森几乎不曾为此做出过任何争取。部分是由于不重视下属职能成员的角色，部分是因为不想接纳白宫的代理人，直到蒂勒森上任整整14个月后，美国国务院仍未组建出一支完整的副国务卿和助理国务卿团队，多个驻外大使职位也依旧空缺。不止一名资深欧洲外交官曾公开指出：由于蒂勒森过分看重与国家元首和部长级官员之间的会谈，他们对美国的期待和要求完全无法有效传递给国务院的负责官员。而在蒂勒森和戈德斯坦被解职后，美国国务院的10个最高级职位中竟有8个出现空缺，几乎陷于瘫痪状态。
在2017年8月接受媒体采访时，蒂勒森曾经感慨：“在埃克森—美孚，人们非常了解我，他们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也了解他们，我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们有长期坚持的、有约束力的程序和决策。而上面这些特征，美国政府都不具备。”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对困境本身也负有责任。蒂勒森相信：自己对上层会谈的偏爱以及延续自能源业经验的“密室政治”有助于建立新的、可延续的外交政策；但在特朗普政府中，这类带有象征性色彩的工作已经有副总统迈克·彭斯在实践了。由于素来和国会缺乏联系，即使蒂勒森希望以稳健政策代言人的形象出现，在华盛顿也成为不了共和党建制派真正信赖的对象。在“纸牌屋”内，他始终只是外来者。
2018年3月13日，蒂勒森在国务院出席离任前最后一次新闻发布会
在素来以内讧严重著称的尼克松政府第一任期内，总统毫不犹豫地将国务卿罗杰斯排斥在核心决策圈之外；但由于罗杰斯获得了整个外交使团的力挺，尼克松至少在形式上不得不尊重这位“三号首长”的意见。相比之下，特朗普在外交事务上的行事风格不仅带有更强的个人化色彩和随意性，对孤家寡人的蒂勒森也完全不必有所顾忌。在白宫的决策圈里，与总统私人关系更密切的亲信顾问及其团队才是“自己人”，其重要性也被提升到空前的程度。在特朗普的支持下，“第一女儿”伊万卡及其丈夫、总统高级顾问贾雷德·库什纳频频以官方身份出访海外，在贸易政策和中东问题上发表意见。一般认为，特朗普在2017年5月突然造访中东、继而承认耶路撒冷为以色列首都的举动，便是由出生于犹太裔家庭、和“利库德”集团关系密切的库什纳所安排。而蒂勒森对此的评价是：“库什纳先生的使命应当由总统自己来评论。”涉及阿富汗局势以及对“伊斯兰国”军事行动的外部安全事务，被白宫交给了以国防部长马蒂斯为中心的资深军人团队。当美国在朝核问题等国际性议题上需要求取安理会内部的一致时，特朗普通常会直接联系与共和党建制派关系密切的驻联合国大使妮基·黑利（Nikki Haley）。蒂勒森以及国务院如同被航船绕过的孤岛，在事实上被抛弃了。
持对伊朗强硬立场的中央情报局局长蓬佩奥将成为蒂勒森在国务院的继任者
尽管正是蒂勒森、而不是特朗普本人在2017年最早提出了与朝鲜进行对话的动议，但在2018年初酝酿对朝鲜的政策转变之际，“大嘴总统”显然认为只有他本人才有权力和能力去承担如此重要的工作。在随后对伊朗的政策变化以及和贸易伙伴的关税政策谈判中，敌视德黑兰、又极讨茶党分子欢心的蓬佩奥也更能达成白宫心仪的目标。于是，“界碑”蒂勒森的离开成为定局。好在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遭遇类似的风云突变——2014年，在普京合并克里米亚之后，蒂勒森不得不忍痛放弃他花费三年时间谈妥、已经开始运作的埃克森—美孚北极采油项目，以及公司投入到俄罗斯的10亿美元资金。或许他应该给即将迎来又一个总统任期的普京挂个电话，询问一下在蒙受了如此可观的公私损失之后，克里姆林宫会不会发给他一枚新勋章作为补偿。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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