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双石】
唐章洪刚参军那会儿,没谁想到他日后能成个人物。
这位来自四川省中江县的小个子兵刚参军时并不惹眼,除了没撸鼻涕,整个就是一小毛孩儿——小号军衣都能罩着他的膝盖。甭说炮了,就连枝“水连珠”背着都磕磕绊绊走不了路。第十五军刚入朝那会儿,正赶上第五次战役打响,象唐章洪这一档的新兵蛋子们没直接参加战斗,只是跟在大部队后面走,有时候再搞搞转运物资什么的。枪都背不了的唐章洪就挎着4个手榴弹行军。一上路,手榴弹袋就在他屁股后头摇来荡去,走到宿营地脱了裤子一瞅,白白的屁股和大腿上满是血泡……
不过,在众多的新兵蛋子中,这个并不惹眼的半桩毛孩子却是个“学历”不低的“知识分子”:解放前,唐章洪家是个日子还算过得去的中农之家,在6个兄弟姊妹中,还能供得起他和哥哥上学。到解放军来的那年,15岁的他已经是初二的学生了。……
不光如此,人家“参加革命”的历史也不短:那会儿的学校里有地下党活动,其中很有进步思想的唐伯威等老师跟唐章洪都很熟悉,他也常常替他们跑腿干这个做那个,还成了学生组织中的头头“乡长”(解放后更名为“学生会主席”)。解放军来了,他当上了“宣传队长”,带着一帮学生娃蹦蹦跳跳地扭秧歌,跟着去宣传“清匪反霸”、“减租退押”,后来干脆就缀学肆业,穿上蓝布干部服,成了“土改工作团”里最小的一个成员。
“抗美援朝”打响了,上头号召有志青年“参军参战”,唐章洪也在台上象模象样地给人作动员。有点文化水儿的人就是不一样,他的动员得来了满场掌声,动员完了自己也被人作了“动员”:小唐啊,我们革命部队很需要象你这样有阶级觉悟有文化知识的好青年哟!如今“抗美援朝”打美国鬼子,更要起带头作用哟!……
这话唐章洪听了很入耳,回头就照样抓方,给家里人作了同样的动员。
父亲老实巴交,虽然舍不得,却也没说个不字——家里事儿,是母亲作主。
而母亲却答应得极其痛快。因为共产党就是得人心,老百姓挑不出啥毛病来也压根儿没想要去挑毛病,人办的那些事儿,样样件件都是扣着老百姓的心思来的,地主恶霸斗倒了,再也不用担心谁来收租派款;官兵土匪打跑了,也不再害怕谁来抢粮抓丁。还有解放军那些兵,见了老百姓不笑不说话,嘴跟抹了蜜似的,“大爷大娘”不离口,还抢着给你挑水送粮扫院子……
特等功臣、志愿军首名“冷炮游动”歼敌百名的狙击手
跟着这样的队伍走,家里人放心。
至于“打美国鬼子”,那更是理所当然——好日子刚有点念响,咋能让你们来给搅活黄了哩?
但这事儿还得瞒着爷爷:爷爷可是最疼家里这个最出息的读书郎了,铁了心要为唐家供出一位读书人……
就这么着,唐章洪脱下了蓝色干部制服,换上了黄色土布军装,被乡亲们戴上大红花,敲锣打鼓地送到了部队。
……
“有没有不愿意出国作战的?”多年后,笔者问老人。
“有啊,入朝前在河北整训。有个叫胡仲彬的国民党部队起义老兵,有点技术,人也挺不错,我们这些新兵都挺尊重他的,可就是思想反动,成天跟我们煽乎‘美国有飞机有大炮,有原子弹,我们打不赢的,这次出去恐怕是回不来了,干脆,人家要天津我们给天津,要北京我们给北京,这样就太平了’,整得大家都挺反感,就着他名字谐音送了他一个绰号叫‘糊涂兵’。可整训结束后,他却跟变了个人儿似的,表现非常积极,到朝鲜后作战也很勇敢。……”
“没开批判会斗他?”
“没有,那时主要还是正面教育,摆事实讲道理,开诉苦会,开展思想互助活动……”
那年头的“正面教育”,竟然有这么厉害?
新兵连结束的时候,唐章洪被分配到了第一三五团八二迫击炮连。
这事儿挺出乎他意料的。
他当时打探得来的消息是,上级准备把他们几个“半桩毛孩子兵”,通通给打发到后勤和卫生单位去。为这事儿,好多小不点儿兵们也是急得上窜下跳,找这个领导“提意见”,跟那个领导哭鼻子,目的当然只有一个:要下连队,要打仗去。唐章洪虽然也提出了“下连队扛枪”的要求,但态度上还算“安份”:“服从组织安排……”
而“组织安排”很快就下来了:唐章洪和其他6名有“学历”的新兵(其中还有比唐章洪“学历”更高的),被分配到了第一三五团八二迫击炮连。据说这还是该连政治指导员高晋文来“相中”的——当时选兵的规矩是“技术兵种优先”。这位高晋文是志愿军的“模范政治工作者”,有文化也有水平,“相人”的眼睛也贼毒,基本上是一相一个准儿。
还有,这人儿是个山西佬,九毛九,小算盘,门儿清!
至少,人“相中”了唐章洪,就说明人家还是有“伯乐”之明的……
到炮连后,唐章洪被分配到了一班。这个班是连里头战斗力座次表上的第一位。按理,不起眼儿的唐章洪到这个班来压力应该很大,但他却很快就有了如鱼得水般地快活:那些让许多战士头痛不已的“弹道”、“密位”、“三角”等等课程和术语,他一听就能明白——就算一时不能明白也能死记硬背。实际演练操作时也爱动脑筋想办法,一本射表没多长时间就被他背得滚瓜烂熟,谁要问个啥,他想都不用想张口就能报出。第一次实弹打靶,好多新兵蛋子连炮弹都不敢装填,他挽挽袖子上来,就能炮炮中的,整出来了个“满堂红”……
“那时候,吃饭睡觉蹲茅坑儿,我都在背这些数目字儿”。
退休前已任中国科学院成都分院情报中心主任的唐章洪对笔者笑言。
不过大半年儿,他就成了“特等全能射手”。全班除了班长班副,第三号人物,就是他了。
再到了上甘岭,他那天地,可就更大了!
上了阵地后,这个爱琢磨的小兵就把阵地周围远远近近的目标都测定距离,确定了诸元,还写成了小木牌在戳在炮位上。全班战友随时都能看到,随时都能默记,久而久之,记忆力再差的战友,也都能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他说这叫“闲时准备忙时用”……
左边那位是唐章洪,他正在把写着诸元参数的木牌往炮位上戳
而打从“冷枪冷炮对敌斗争”开展以来,他们眼瞅着步兵战友们见天儿打活靶,心里着实在挠痒痒。特别是他们炮阵地所在的537.7高地北山,“冷枪杀敌”战果累累还名声远扬,就连敌人那边都奉送来了一个“狙击兵岭”的“荣誉称号”。这让全班战友们眼热得不行,都吵吵着也要上阵去打一打解解馋……
但在他们的炮阵地离前沿有一两千余米,炮火只能打到敌人前沿而不能打到敌人纵深。他们手中的八二迫击炮是“运输大队长”送来的战利品。跟同类货色相比,这个产品没什么大问题,有问题的是炮弹——建国伊始,军工标准未能统一,炮弹大都是民国时期的两种库存货:一是土八路太行兵工厂的“太行造”,加上药包最远只能打到1850米,另一种是国民党兵工厂的“金陵造”,加上药包最远可以打到2850米。所以打仗的时候,他们得根据目标的远近来选用炮弾:近目标哩,就用“太行造”,远目标哩,就用“金陵造”……
所以,他们当时想法是,尽可能抵近敌人,用“单炮游动”的方式,打敌纵深,找便宜。
然而,他们“单炮游动”的第一仗,却是个败仗。
那是1952年5月初的一天。
此前,炮连二班的“游动冷炮”已经在537.7高地北山首开纪录,先后已毙伤了十多名敌人,《志愿军报》和军里小报呼啦一下子来了好多记者围着炮二班转。这个消息,对炮一班的战士们刺激很大,大家都摩拳擦掌嚷嚷着也要去打一把。特别是一个叫谭兴国的战士,原来是第一三五团一营营部文书,跟营首长们磨了很久,才如愿以偿下到了连队。这一听说有仗可打了,又跟班长死乞白咧套近乎,一定要跟着上去打一打。连里研究后,终于同意炮一班也上去“打一打”……
这也难怪,他们从三四月间进入五圣山地区阵地防御以来,光修工事挖坑道了,一直就没大仗可打,谁心里都痒痒得慌。“冷枪冷炮对敌斗争”开展以来,一线步兵连队“打活靶”打得是热火朝天,狙击手们屡屡得手,象邹习祥这样的“神枪手”那会儿已经小有名气,更是让搂着炮筒子的炮手们瞅着眼热还干着急……
唐章洪更着急,象他这样的一炮手,当时是留在二线作“战斗力储备”的。炮二班的一炮手是个老兵,也是个被“储备”的“战斗力”,可人却敢倚老卖老,见天儿跟连首长们拍桌子吹胡子瞪眼睛,闹着要“上去”。而唐章洪心里虽然也在挠痒痒,但却还算知道自己当时的份量,也很守本份,没象人家那样理直气壮的跟领导吵吵——他也没人家那资格呀……
现在好了,咱也有机会了。
这是第一次出击。连里和班长商量了,游动炮位就选在537.7高地北山阵地左侧后的448高地以东的一个小山包上,目标则是这个高地东南方向约1800米处的阳地村。这个地方地势低洼,是敌人的一个物资转运地,见天儿都有汽车拉着物资到这里来装卸转运,是个很好的“单炮游动”巡猎目标。
那天天蒙蒙亮,班长带着唐章洪,战士贾志培、谭兴国一行4人,带好干粮和水,悄悄沿交通壕来到了448高地东则小山包的一个拐角处,在一棵大松树下架好了炮。因为是第一次出击,大家都带着一种瞧西洋景儿的心情,想亲眼看看敌人是怎么倒在自已送出去炮弹之下的,所以选用的射击方式是“直接瞄准”。
就是因为这个“直接瞄准”,他们这次行动,一开始就暴露在敌人的视野之内。
448高地东侧小山包向左四五百米处,是敌人占领的注字洞南山阵地。在晨曦之下,他们观察448高地方向情况十分清晣,唐章洪他们在一棵大松树下架炮,又恰恰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极好的观察乃至瞄准射击的参照物。这个高地上有敌人的固定坦克和安置在地堡中的无座力炮,正好可以对他们直接瞄准射击……
这一切,这几个第一次上战场的毛孩子兵都浑然不觉,就是班长这个老兵也大意了。
——他们求战求胜心,太切了,忘记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古训。
班长在大松树下举着望远镜,瞅好了目标,报出诸元。
唐章洪接过贾志培递过来的炮弹送入炮膛,然后侧身蹲下。
就这一瞬间,注字洞南山一个地堡中伸出的一根闪闪发光的无后炮炮筒出现在他的眼帘。
“班长……”
话音未落,就听得“咣”的一声,一发炮弹在大松树边炸响。
大家还没回过神儿来,又一发炮弹打了过来,就听得大松树在嘶咧声中轰然倒下。
几个人全被埋在了交通壕里。
唐章洪挣扎着从土里钻出来时,发现贾志培、谭兴国都负了伤。他和班长两人赶紧把他们拖进防炮洞包扎起来。可敌人的报复炮火打得昏天黑地,白天没法把他们送下阵地,只好在防炮洞里一直熬到夜幕降临,才抬上伤员们送往了阵地后面的营绑扎所……
后来才知道,贾志培在转移到团卫生队的途中,不幸牺牲。
“炮弹刚送出去,连弹着点都还没瞅着,就被人家打了个正着,窝囊啊!贾志培,我们一起参军的一个四川兵,还到不到二十岁,上了阵地一直都卯足了劲儿要上前沿‘杀敌立功’,结果哩,敌没杀着,第一仗就……”
多年后,唐章洪老人神情黯然地对笔者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炮一班“冷炮游动”首战失利示意图
首战失利让大家都有一种灰溜溜的感觉,唐章洪也很沮丧。
不过哩,这也把大家“报仇雪恨”的气性儿给挑了起来。
指导员的“政治工作”的确也很“模范”。那天他来到班里,一句责备话没说,先把几个眼泪都要掉下来的毛孩子哄着诓着给安抚下来:“这次你们打砸了是吧?那你们还想不想接着再打哩?有没有信心接着再打哩?要没这个念想了哩,你们就跟这儿继续哭鼻子吧!我就不陪你们了。要还有这个念想的话,那就别哭丧着脸,咱好好琢磨琢磨合计合计,以后该怎么打?……”
于是就开“诸葛亮会”:这次打砸了,问题究竟出来在哪儿?这些问题怎么个解决?
会上,一条一条地检点,一条一条地落实,形成了这么几条:
一、还是要充分利用曲射火炮可以在反斜面射击的优势,尽量采用间接瞄准。充分发挥迫击炮死角消灭死角的优势。
二、炮位不能设置在明显地标物附近。
三、“单炮游动”不需要那么多人,三个人足矣:班长充当观察哨,炮手观察目标,计算诸元,操作火炮;弹药手一人在防炮洞中备弹供弹。
四、要设置假炮位迷惑注字洞南山的敌人。办法是:故意暴露挖掘工事的鲜土,在假炮位预埋上一颗手榴弹(或一个小火药包),导火索牵上绳索,由防炮洞里的弹药手掌握。炮手装填炮弹10秒后,弹药手就拉绳索引爆手榴弹。这样炮弹发射声与手榴弹爆炸声即可同步炸响,制造出“我们在此打炮”的假象来。
五、炮击结束后,迅速分解炮架炮筒瞄准镜进防炮洞,不用移动炮底盘,那是个笨重家伙什,即或被弹片戳几个洞还可以照用不误。这事儿行前要反复演练,一定要做到行动迅速,绝不拖泥带水。
这些条条,后来被“知识分子”唐章洪自己,在机关作战参谋、战地记者们的帮助下,提练完善成了这样一句“顺口溜”:
深入前沿,假明真暗,流动多变,四打四不打,三快两准,一张一驰。
“三快两准”:确定诸元要快,架炮要快,瞄准要快;两准:距离测定要准,方位标定要准。
“四打四不打”:敌人前沿阵地,一般不打(曲射火炮初速低,前沿敌人听到炮响躲避还能来得及),敌人纵深目标,打——简单地说,就是“抵近前沿打纵深”;单个活动的敌人,不打,多个敌人,打;情况不明,不打,情况清楚,打;没有把握,不打,有了把握,打!……
“一张一驰”:时间、地点灵活多变,有张有驰,不形成规律。
到后来,这些道道还继续发展成了“择时组织多炮协同,火力齐袭,逐步将斗争焦点推向敌前沿,逼敌后撤”,再到后来,在敌人前沿纵深,都很难看到敌人的踪影了。而我方也由步兵与炮兵有组织地选定时间地点,明确“火力协同”的分工:先用直、曲射火炮,充分对敌前阵地火力齐袭,敌人的前哨工事火力点往往在受到突然火力震慑或工事受损时,被逼出工事或洞穴向山后逃命。这时,我前沿步兵再单个狙击敌人。这种方式,也很奏效,不但能消灭敌人,往往还能逼敌放弃前哨阵地,向后收缩。
“那时候,官兵关系很好,部队里‘三大民主’贯彻得非常充分,我有什么想法,直接就可以跟连首长们交流,连首长们也经常来班里和我们一起出点子想办法。你有了功劳,干部们大会小会表扬,谁也不会贪污;你有了挫折,他们也不是光会撸你,更不会幸灾乐祸,而是跟你一起总结、提高。那时我很爱动脑筋,想到什么点子就跟班长说,跟连首长说,大部分都被采纳了。连里有革命军人委员会,我就是革命军人委员会委员,对指挥员的指挥有什么意见都可以提。三五反的时候,军里开大会,连军长都可以指名点姓地批评,唉,那年头的那人那兵那队伍啊……”
多年以后,唐章洪还很感慨。
总结反思完了再次上阵,还是在448高地东侧的小山包上,还是在拂晓前进入阵地——要报仇雪耻。
这次的炮位设在高地反斜面的交通壕一个防炮洞附近,观察哨设在高地山脊阵地上,与炮位有交通壕相连。同时按预案在另一处设置了假炮位,埋好了手榴弹。
天亮了,班长和唐章洪两人在观察哨瞅好目标:阳地村那个洼地里,敌人正在搬运东西。
诸元什么的测算好了,唐章洪跑回炮位,装填上了炮弹。
炮弹象鸽子似的飞了出去。
这边防炮洞里弹药手也把绳索一拉,假炮位的手榴弹也响了。
“打着啦打着啦,唐章洪,再补一发”,班长大喊。
唐章洪将又一发炮弹装填进炮膛,然后跳起来就跑到观察哨,从班长手中抢过望远镜。
哈,敌人乱作一团作鸟兽散。俄倾,又探头探脑跑出来,抬走了两个人。
“跑了的不算,抬走的算,战果:毙敌两名”,班长最后定盘子。
正在高兴,注字洞南山敌人的报复炮火也“咣咣”地砸了过来——全砸在假阵地上……
“快防炮,快防炮”,大家把家伙什一收拾,钻进了防炮洞。
过了一会儿,阳地村那边敌人的报复炮火也砸过来了,假炮位那边一通深耕透犁……
来晚了,也打错了。
唐章洪们在防炮洞里悠悠闲闲地就着美国罐头嚼压缩饼干,消停到晚上,得胜回营。
“那一次打了,信心就起来了,美国鬼子也不过如此嘛!”多年后,唐章洪如是说。
仔细瞄准精确打击———唐章洪(右)在瞄准
那会儿,他们对面的敌人是美步兵第四十师的“美国鬼子”,上甘岭战役两月前才被换下去。
打那天后,他们的积极性大增,天天都在537.7高地北山和448高地之间游动,屡有斩获。
个把星期后,敌人的汽车白天就不来了,卸货也在晚上。
唐章洪们只好改章程,几天来一回了。
“那‘四打四不打’也不是清规戒律,都是自己根据情况掌握,能打就打!”老人回忆说。
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信然也。
那个时候,军里对炮手们有一个“双百方针”:争取用一百发炮弹,消灭一百个敌人。
据唐老说,其实还有一个“百”:在一百天内。所以这个方针应该概括为“三百方针”:一百天内,一百天发炮弹,一百个敌人。
而当时对参加“冷炮对敌斗争”的炮手的门槛确实是很高的,不是一般炮手都可以参加的,还得是个“人物”。
原因之一是“炮弹珍贵”,唐章洪们被上级们告知的是:一发炮弹的价格相当于一个中农一年的生活开支。那么对“单炮游动”的炮手们来说,那就一定要打得稳、准、狠,而且还要尽可能地选择集群或集团目标,瞅冷子打个一两炮,捡着便宜就开溜。这种目标,一两炮的投入产出比,往往都是很高的。
但这种事儿是可遇不可求,遇不上时,象一两个敌人单兵又处于前沿复杂地区,那一般就只好不打——这种目标,是步兵狙击手们的活计。
成了“人物”后的唐章洪
笔者问老人:“打得比较喜剧的,是哪回?”
“噢,那还是打阳地村,洗澡的敌人”。
那天,步兵观察哨报告,阳地村铁路桥下的河里,有八九个敌人在洗澡,你们打不打?
当然要打,马上架炮,班长观察,唐章洪算出诸元,送出了第一发炮弹。
班长大喊:“打水塘边上了,修正一下,再来一发,快,敌人正往岸上游哩!……”
又一发炮弹出膛,正好落在水塘中,敌人纷纷爬上岸,光着屁股蛋儿,连滚带爬地跑了。
水塘里浮起了两具白花花的尸体。
“那两发炮弹都是触发引信,沾水面就炸,那些跑了的,恐怕也有带伤的……”
老人呵呵笑着。
“恐怕”不能作数,上级核定战果,只认躺下了的、被拖走的,或暂时丢弃的。
那次也是他们冷炮杀伤的距离最远的敌人,有2500多米——得用“金陵造”。
……
“你们打过移动目标没有?”
“打过,那是打注字洞南山的敌人。当时十来个敌人正往注字洞南山上运动,我们从448高地左侧小山包向他们射击,第一发炮弹落在山脚,敌人跑了起来,第二发修正后,炮弹落在了敌人当间,敌人四散奔逃。烟幕弹也打了过来,看不清战果。确切看见的是一个敌人坠落在山崖下了……”
两发炮弹却只有“一个”战果,算是赔本——背离了“三百方针”。
还有一次,打跳了伞的敌人飞行员,因为烟幕弹打过来了,没看见战果。
笔者缠着问老人:“你在‘单炮游动’中,打得最开心的是哪一回?”
老人眯缝着眼睛想了想:“还是52年7月1日那次,这个日子我记得很清——党的生日嘛。”
那天的战果有很大的运气成分——老天很帮忙,在这天之前连下了几天大雨,到7月1日那天刚好又出太阳,他们刚好又来到448高地左侧小山包“单炮游动”——也就是“巡猎”。当他们进入观察掩体举起望远镜观察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在阳地村那片低洼地的树丛中竟然矗立起了一个至少能挤进几十个人的硕大帐篷,而且周围还牵着绳子晾着衣服被褥什么的,帐篷内外还有人进进出出……
很显然,这是连日大雨,雨水倒灌进了地堡,敌人受不了了,要搬家进帐篷,出来晒晒了。
这个机会简直太好了,求之不得。
诸元什么的,不用测,全在心里。直接架炮,在原弹着点的表尺位置上略加修正,送弹……
第一发炮弹砸在帐篷左近角,敌人纷纷冲了出来,帐篷坍下一个角……
第二发炮弹落在当间,帐篷塌陷,又有敌人往帐篷里跑,象是要抬伤员……
还想接着看西洋景儿,敌人却打起了烟幕弹。看样子,是要掩护抢救伤员。
步兵连队的观察哨瞅得很清楚,这个帐篷里有两个班以上的敌人,因为敌人放了烟幕弹,接着又来了4架野马式战斗轰炸机报复,观察哨没来得及数清究竟抬走多少个,但十来个那是“至少”。这个战果上报时请炮连连首长“核对战果”,指导员高晋文说:“这是人家步兵老大哥报来的战果,人那是在鼓励咱们哩!咱们哩,也得谦虚一点,这十来个嘛,就按最小数取值:10个。”
这是唐章洪在“单炮游动”中赚得最大的一笔。
不过,这并不是他炮手经历中“赚得最大”的一笔。
如果不算上甘岭战役的账,唐章洪炮手生涯最大的一笔进项,是7月里的一次“反偷袭”作战。
在“单炮游动”中赚了最大一笔后,炮一班的这门炮转移到了537.7高地北山的“临时性固定阵地”上,观察哨则设在537.7高地北山主峰:这个地方能观察到537.7高地西南侧千余米处的下甘岭村和两千二百米处的鸡雄山半腰,这两处都在敌人运送物资的简易公路尽头,各有一个不大的台地,经常有运送物资来的汽车在这里装卸。可谓是“冷炮对敌斗争”难得的“风水宝地”。
一天夜里,唐章洪他们正在战斗值班,就听得有人在喊:“小唐,小唐……”
537.7高地北山阵地的一连连长王福新气喘吁吁跑了过来:“有买卖来了,有买卖来了!”
唐章洪(右)和朝鲜人民军战友在一起
王福新原名“王二”,这人爱开玩笑,唐章洪跟他已经混得很熟,喊他“王二连长”。
“小唐啊,我们在阵地前青石岩上的潜伏组发现,岩石下有敌人一个加强排到一个连的兵力正在集结,看样子是想偷袭我们的阵地。这个角落是我们直射火力的死角,潜伏组又只有4个人,一动作一开火就在敌人正面火力的威胁之下。看样子,只有你们这家伙什好使管用。我的意思,至少打20发出去……”,王福新喘息未定。
有买卖送上门来,唐章洪当然求之不得:“要得,不过要请潜伏组报弹着点和战果”。
“那当然,这个功劳是你们的,我们也贪污不了!”
这个犄角旮旯,距他们炮位也就400多米,“太行造”不加药包都够得着。
通过精确计算,唐章洪操作火炮马上就开了炮。
打了几炮,看不见弹着点,心里正没数。一连的通讯员连蹦带跳地从连部跑了过来:
“唐章洪,唐章洪,潜伏组报告打得好,让你们接着打,不要停。”
这下好了,接着打。
一气打了20多发,王福新又屁颠颠儿地跑来了,老远就笑呵呵地翘了个大拇哥:“唐章洪,唐章洪,打得太捧了太棒了,最起码消灭了二三十个敌人,只多不少!敌人在岩下被打得又哭又叫,潜伏组听得清清楚楚,跑走的连一半都不到!我马上报告团里,让团长奖赏你们,哈哈哈哈……”
第一三五团为这事儿发了个简报,通报表扬了炮一班,还给唐章洪记了一次“三等功”。
战果嘛,老规矩,取最小值:20名——不过这笔帐不能计入“冷炮对敌斗争”的账本儿上。
呵呵,丁是丁,卯是卯,一码归一码,这得小葱拌豆腐,整个一清二白。
“除了首战失利,在那么多次‘单炮游动’里,敌人的报复炮火伤害过你们没有?”
这个问题很要紧,作战效益嘛!甭说赔本,没赚头的买卖都不能算“买卖”。
“‘冷炮游击’中没有,就是我们班第一次伤亡了两个人。后来的伤亡都不是在‘冷炮对敌斗争’中产生的,如我班有名的‘带兵模范班长’郭文献,二班优秀炮手任树魁等都是在执行其他任务时牺牲。我们‘冷枪冷炮对敌斗争’的广泛开展,敌人的嚣张气焰也一落千丈。而我们坑道工事为依托的防御体系的逐步完善后,阵地作战中的伤亡也大为减小。象这种‘单炮游动’,只要准备充分,吃不了亏。不过哩,敌人的直射火炮也的确打得很有准头,基本上没有试射过程,两千米以内,只要被人瞅上了,几乎是一打一个准儿。记得当时我们为了解决‘阵地卫生’问题,曾经在537.7高地北山的交通壕边上修了一个厕所,就因为新土没有处理好,被东侧注字洞南山的敌人瞅清楚了,连一泡尿都没来得及撒,天刚亮就被人家无座力炮一炮就给掀了,白瞎了好多功夫……”
唐章洪(左二)向抗联老战士、朝鲜人民军第二军团军团长崔贤中将敬酒
那倒没关系,不就是在交通壕里撒尿,拉了屎再一铁锹铲起来扔出去么?
在1952年8月初,唐章洪成了实现“三百方针”要求的第一人。
此前他已接近了这个目标:用71发炮弹,毙伤98个敌人——这只是“单炮游动”的账本。
那是个早上,初升的太阳西照,观察哨正好把正在鸡雄山半腰那个台地上搬运物资的敌人瞅得清清楚楚:两堆物资,十来个敌人。那会儿,下甘岭和鸡雄山的敌人被唐章洪们的“冷炮”折腾得很难受,都是抢在天亮前运送和搬运物资。这天稍微晚了点,正好太阳又升起得早些,于是又成了唐章洪巡猎的目标……
但这个目标距唐章洪的炮位较远:2200米——得用“金陵造”炮弹。
唐章洪打了两炮,观察哨报告:打中了,炮弹恰好落在平台上,敌人顿作鸟兽散,剩下了4个是躺着的,其中一个过了一会儿被抬走了,另外三个一动不动的没管,看样子是被打死了——这就是唐章洪击消灭的第101个目标:他在65天内,“单炮游动”作战40余次,用弹73发,超越“三百方针”指标。
这也是整个志愿军八二迫击炮“单炮游动”第一个“歼敌百名”的战果。
指导员高晋文乐坏了,马上宣布将唐章洪调出一班,到二线去搞“传帮带”。
当然,高晋文也是存了小心眼儿的:要保护“典型”,不能让他被“闪失”了。再说,真要再打大仗,这个兵兴许还能顶大用。而为他的这点儿“小心眼儿”,当着唐章洪的面儿,高晋文还跟团直属股主管直属队的协理员呛了一架——按协理员那意思,是让唐章洪在一线“发挥优势,继续打,打够200个”;而指导员的算盘门清儿,说不干就是不干:他一个人本事再大,能有多大力量,多带点徒弟出来,作用不是更大么?……
这俩“九毛九”山西佬,各有各的账本,就为这个半桩毛孩子兵,呛红了脸。
然而他刚到二班“传帮带”的第一天,就差点儿被“闪失”了。
二班长李光耀是个云南老兵,解放战士,身板儿壮实,吃苦耐劳也没得说。
最大的特点:胆儿肥!
那天一大早,天麻麻亮,他就叫上唐章洪:“小唐,走,砍棵树来加固工事!”
砍树?上哪砍树,这边阵地到处都被敌人炮火给犁得光秃秃的,草都没长几根,哪来的树?
唐章洪头皮一麻心里一激灵:天,二班长这是要到敌人那边去砍树啊?不过这是到二班来搞“传帮带”第一天,唐章洪可不想闹个“怕死”的名声跌了一班的份儿。只好硬着头皮扛上一把斧子跟着李光耀下了山,去砍这棵很可能会送掉小命的树。
二班长瞅准的“砍树”那地方,正好是在537.7高地北山与597.9高地之间的山沟里敌我双方之间的缓冲地带靠敌人那一侧。那片地方有一片树林,但也在鸡雄山敌人固定坦克、537.7高地敌人的无座力炮、下甘岭敌人地堡里的重机枪甚至步枪的射击范围之内——真要是被人家瞅见了,那可是躲也没地儿躲,跑也没处跑……
可也是怪了,二班长和唐章洪砍树砍得轰轰烈烈——始终悬着一颗心的唐章洪感觉简直就是惊天动地,敌人却丝毫没有反应。直到了他们二人扛着砍下的那棵大树大摇大摆地回到了537.7高地北山阵地,敌人那边竟然也一枪一炮未发——他们回来的路途,就在537.7高地主峰敌人步枪射程之内,光秃秃的山坡上,俩人的目标非常明显……
途经537.7高地北山步兵一连阵地时,步兵弟兄们都七嘴八舌地数落他俩:
“你们两个胆子也太大了,是不是不砍那棵树你们就活不了呀?”
“我们可都捏着一把汗哪?又不敢喊叫又不敢开抢!”
“真是太悬了,要有一个敌人发现你们,你们就成了人家的活靶了!”
“还‘保存自己消灭敌人’哩,我看你们这是‘暴露自己让敌人来消灭’……”
……
“那天要有敌人狙击手活动,一打一个准儿。呵呵,那时候年轻,就是赌着了一口气!”
对当年的冒失莽撞,多年后唐章洪老人也觉得荒唐好笑。
事后分析,敌人可能被狙击手们打怕了,白天也不出来活动,连观察哨也躲起来不管事儿了——也许是睡着了。而事过境迁大家都冷静下来后,唐章洪也给二班长提了一个“合理化建议”,以后再砍树,稍微绕点路,在靠后边的山谷里去砍,那是个死角,敌人够不着……
不过这树再也砍不成了,有人汇报到连里,二班长——不,二杆子班长,被撸得不轻。据说最会作“思想工作”的“九毛九”指导员那天跳着脚“剋”他,二杆子班长被唾沫星子喷了一脸还不敢去抹:谁都知道指导员有个专门盘点“战斗力”的小账本儿,那是他的心肝宝贝,要有谁打他那账本上“战斗力”的主意,那就象是有人操刀子要割他的肉……
这位有点二杆子劲儿的班长后来在上甘岭战役中负了重伤,唐章洪从此再没有见到他。
李光耀负伤的情况也是有些离奇,那是上甘岭打响后的第一天。炮二班的炮弹打没了,急了眼的他跳出掩体,操起一支步枪趴在地上就朝敌人射击,却不料屁股蹶得太高,被敌人的一串机枪子弹给打开了花。担架上来了他坐不能坐躺不能躺只好趴着。而更离奇的是,在后送途中遇上敌人轰炸,4个担架员伤的伤亡的亡,他也被爆炸气浪给掀到了山下。可当人们找到他的时候,发现他竟然没有再次被创。
这是命大,还是运气大?恐怕谁也说不清楚。
“你们‘单炮游动’时,有没有打了又没有战果的时候?”
“有,那次打汽车就很遗憾。”
在二班“传帮带”时,唐章洪打坏了敌人两辆汽车。
第一次,唐章洪和他带的“徒弟”彭良玉师徒配合,唐章洪测距报诸元,彭良玉装填炮弹,一炮就把鸡雄山半山 腰那个台地上敌人的一辆弹药车给打瘫在那儿了。他们跑到观察哨,亲眼看见那辆汽车着了火,冒出了浓浓的黑烟。
可惜的是,司机还是跑掉了——观察哨望远镜里瞅得很清楚,
这可是炮连“单炮游动”以来第一次打掉了敌人一辆汽车,所以团里还来了个“通报表扬”’。
不过哩,这笔功劳是算在徒弟彭良玉账上的。
这个唐章洪没意见,徒弟打得好,师傅脸上也有光。
第二次,师徒俩携手合作,又把一辆汽车给打趴下了,大家都很高兴。
可过了两天,观察哨又报告:那辆汽车掉了个头,可能是修好了要跑。
唐章洪们又来了劲头,赶紧架跑测距,准备再次把它打趴下。
可一翻弹药箱,却只剩两发“金陵造”了——炮位距目标有2100米,土八路的“太行造”炮弹够不着。
两发就两发,打!
也是邪门儿,两发炮弹过去,都没吊中。后来分析:由于公路是在山间的陡坡上,测距有一定难度——左右只偏差了一米,一发在公路右侧的高坡上,另一发打在左侧的公路下爆炸,只对汽车造成了损伤(如果在平地上肯定被摧毁)。
两位共产党员英雄母亲——黄继光的母亲邓芳芝(左)唐章洪的母亲向祖秀(右),他们都养育了一个好儿子
再翻箱倒柜一通乱找没找着“金陵造”,又跑到连部搬来一箱,又送出去一发。
可敌人的车也已经发动起来,跑了。
唐章洪好不扫兴——这太背离“三百方针”了。
不过打那儿以后,下甘岭这个台地上,再也看不见敌人的汽车了。
这算是还了个愿。
“你还打过其他目标没有?比如坦克?”多年后笔者询问老人。
“打过,不过都没战果。鸡雄山上有敌人的固定坦克,我们曾经打过它的主意,但迫击炮弹打在坦克上没什么效果,想乘敌人揭开坦克盖子里往坦克里吊吧,距离太远目标太小难度太大,试了几次都不成,只好放弃——我们有‘三百方针’,赔不起炮弹呀!”
“地堡呢?”
“不成”,老人摇头,“这个迫击炮不行,得用火箭筒、无后炮等直射火炮。”
不过这些东西口径小、射程小,在志愿军部队中装备也并不多。
“咱们的‘太行造’不好使,你们用没用过缴获敌人的八一迫击炮弹?”
“用过,敌人的炮弹要长些,药包是卡片式,用的时候卡上去,咱们的八二炮也能用,威力好象还挺大,比我们的炮弹长出去两三倍,声音也挺响,引信也可视情况变换成瞬时或延时(穿透作用)。可我们对这些炮弹弹道什么的性能参数的不清楚,也就是打着玩玩儿——这种弹药消耗是不计入‘冷炮战’成本的。记得有一次在下甘岭打敌人的帐篷时曾经打过10多发,好象准头还行,帐篷也打塌了,敌人也跑散了,有没有战果也不清楚。后来还看见有敌人在刨坑挖弹片,好象是想研究研究我们的炮怎么会打出了他们的炮弹……”
……
后来,师团首长把这个半桩毛孩子调了出了一线,给了个新任务是四处播种——美其名曰“传帮带”,友邻部队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现场教学,甚至还到朝鲜人民军部队去显摆了一番。而就在这些现教现打的“现场观摩教学”的“靶场”上,他还用别的部队的火炮和炮弹,先后放倒了数十个敌人……
牛啊牛,牛!
到上甘岭战役前,唐章洪就立下了两次二等功,一次一等功——三等功就不用算了,是第十五军立功次数最多的一位。军里还授予他“百名狙击手”荣誉称号——就在那天,师政治部副主任杨亚陆送了他一本苏联小说《恐惧与无畏》作为纪念奖品。
“上甘岭打响那天,你在什么位置?”这是老人的又一个重头戏,笔者肯定要问。
“那是从友邻部队‘传帮带’之后了。“传帮带”回来后在构筑坑道工事时头部负了伤刚从医院养伤归来,回到连队后本来准备参加反击注字洞南山战斗,但因为这两天敌人轰炸和炮火很凶,连里又临时安排我和炮手王海在537.7高地北山的临时炮位上参加战斗值班。这个炮位的位置在537.7高地北山第一道交通壕与第二道交通壕之间,主阵地则与448高地的连接处。我们炮连的一、二、三、五班4门炮在这里为537.7高地北山的步兵一连担供炮火支援,另两门炮在597.9高地支援步兵九连的战斗……”
两天的狂轰滥炸后,13日那天晚上反而还相对平静,只是满天都是敌人曳光弹划出的道道。
根据后来的情况推测,那是敌人在炮火准备前在试射和指示目标。
14日凌晨四五点钟左右,敌人猛烈的炮击开始了。
“那天敌人炮火太猛烈了,到处都被烟尘笼罩着,观察哨也根本看不到敌人,电话也要不通。只好按战前标定的方位算得的诸元和射击预案进行拦阻射击,弹着点瞅不见,战果如何也根本不知道。下午时分王福新连长那边才反馈回信息,说那天上午没有后方大炮群支援,就我们迫击炮在打退敌人的十多次冲击中管了大用……”,唐章洪老人对笔者回忆道。
后来敌人飞机也发现了他们这个炮阵地,十来架“野马式”战斗机飞来飞去一通狂轰烂炸。终于有一颗空炸杀伤弹在他们工事右上方炸响,工事顶盖被掀到了山下,卷起的泥土把炮手们也埋了起来。待到震昏的唐章洪被战友刨出来、再从工事中把炮刨出来时才发现,炮架底盘被一块大石头给砸坏了,而跟他一起的炮手王海屁股上的血也喷了出来。手边没有急救包,唐章洪就顺手捡起一顶军帽捂住王海的伤口再用一块石头压住,然后跳起来在连部喊来了卫生员——其实他这个时候头部也多处被石块砸伤,血流满面,还留下了脑震荡的后遗症。到了晚年,经常整宿整宿失眠睡不着觉。
不过当时他根本没感觉。
简单包扎了一下已被碎石砸伤的后脑,他又一手扶着光秃秃的炮筒,进行简便射击。
这是老招法,当年掩护十八勇士抢渡大渡河时,著名神炮手赵章成就这样打露脸的。60年代大比武,时任炮兵副司令员的赵老将军曾当场给炮手们作过示范连续射击,那让5发迫击炮弹同时悬在空中的绝活儿让在场观看者全都啧啧称奇。
当然这会儿没人给唐章洪喝采——只有敌我双方铺天盖震耳欲聋的炮声以为伴奏。
炮筒打得烫手,手扶不住了,没关系,撒泡尿冷冷再打!
那天白天,这门炮送出去了400多发炮弹。
就在那天,唐章洪的双手也被凝固汽油弹烧伤了,迄今还是有后遗症。
黄昏时分,一连派人来通知:537.7高地北山主峰失守了,你们炮班赶紧退守坑道。
于是鼻子嘴巴还在渗血的唐章洪抱着这个炮筒子和战友们一起,带上仅存的十来发炮弹也进了坑道。那天晚上,敌人并没有发现这个已经被炸得不成样子了的坑道口,所以当晚反击部队向阵地上反击时,头上伤口还在渗血手也血肉模糊的他就在坑道口手扶炮筒,继续以简便射击支援战友们收复阵地……
“那完全是按标定的方位盲目射击,又是晚上,根本看不到弹着点也看不到战果……”
唐章洪如是说。
唐章洪在上甘岭战役中——很明显是战后摆拍,但也挺有意义
军政治委员谷景生后来却在大会小会上表扬过他多次:
“步兵反映,唐章洪这门炮,他们指哪儿打哪儿,是门神炮!”
面对战友的表扬和首长的肯定,唐章洪老人还是那么淡然:“谷政委当然是夸奖和鼓励我们。其实这事儿跟‘神’不‘神’的没啥关系。因为我们早就把阵地每一个角落都作了标定,可以说是清清楚楚。步兵们只要报哪个地方,不用看我也能通过心算得出诸元,哪个位置该调整几个密位,手上怎么掌握,马上就能反应过来,‘三快两准’嘛!我们‘单炮游动’时就算得很精了,稍微特殊一点的地方也都牢牢记在心里……”。
反击恢复阵地后,已经没有炮弹的炮一班撤到了537.7高地北山与448高地之间的炮位主阵地,没了炮弹的炮手们就守着一箱手榴弹在紧张中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得准备反击冲上来的敌人。那天晚上,唐章洪就靠在一位头部被炸了个大洞还在咕噜咕噜冒泡的烈士身边——连里好多新兵吓得不敢靠近,被公认为胆子很大的唐章洪就只好占据了这个位置……
过了两天,第一三五团副团长王凤书把他们这门炮要到了身边,亲自掌握:
“我要门好炮,要个指哪儿就能打哪儿的好炮手!”
多年后,唐章洪老人告诉笔者:“实际上王副团长要我们去的时候还不知道,我们手中的炮根本就不是什么‘好炮’了,只是根个光炮筒子。他把我们要去了以后,我们才从别的被炸坏的炮上找到了没炸坏的炮架,跟我们的炮筒子拼凑成了一门完整的‘好炮’……”
王凤书其实没要错:好炮重要,好炮手,更重要。
此后,唐章洪一直在王凤书手下坚持战斗到11月底战役结束,炮也被炸坏了两三次。
战后盘点,他的这门炮,打出了9000多发炮弹,估计挂上了420多个人头账。
“上甘岭战役那么残酷,你们连有没有当逃兵的?”这是我问老人的最后一个问题。
“没有,一个都没有!”
老人告诉我,连队的确也出过几回“准政治事故”,不过都是在战前。其中有一个很另类也很有些耐人寻味——以下是唐章洪老人口述的原话:
当时连部有个文书,是团文工队搞创作的一个知识分子。这个知识子是两广战役时“解放”入伍的,据说他的姐夫是国民党军队里的一个高级军官,国民党军队逃跑时,他的姐夫顺便把正在上大学的他也带上了。打仗的时候,他姐夫通过香港去了台湾,他哩,却在半道上被我军俘虏,“解放”了。这人写作能力不错,就被留在团里文工队搞创作。五一年三五反后精简整编,团文工队解散,他也被补充到我们连当文书了。
特等功臣牌匾被送到家里,当初不愿意孙子当兵的奶奶乐坏了
他到了我们连后,精神一直萎糜不振——他是个广东人,特别怕冷,成天都把帽耳朵放下来,儇在炊事班的灶头添柴烤火。可有一天却突然来了劲儿,把自己的床单洗得干干净净,在上面画了一幅毛主席象。连部司号员好生奇怪:“文书啊,你平常恁怕冷,咋今天不怕了哩?还把床单弄出来画毛主席像”,他回答说:“连里平常开个会连张毛主席象都找不到,干脆我就画一个出来,也留给连队作纪念嘛”!司号员当时也没去细想他“留给连队作纪念”的意思,笑笑也就走开了。
毛主席像画好后,他就把它挂在了指导员的防空洞里,然后就“失踪”了。当时指导员正在团里开会,也不知道这档子事儿。连里几天找不着人,打电话给文工队他原来的同事,也说没见着。后来辎重班饲养员到一个朝鲜村庄存放丧葬物器的房子去找绳子背马草,这才发现他已经在这里上吊自杀了——这个房子很矮小,他是自己在脖子上套上了绳套,然后在自己脚上打了个结,自己用自己的脚,把自己给勒死的。
连里的战友们都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轻生。后来在清理他的遗物时才发现他还留下了一封信。从信中看,他实际上早就有了轻生之念。他在信中怎么说哩?这封信我看过,指导员也念给大家听过,我还记得比较清楚:“中国共产党是伟大的,抗美援朝是正义的,最后胜利一定属于中国人民,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洗涮了数百年的耻辱!但是,我实在坚持不了了,我出身在剥削阶级家庭,吃不了这个苦。又是广东人,还特别怕冷,对现在的生活实在太不习惯了,我不得不与同志们告别了!请你们原谅……”
信的最后还呼了几句口号,“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什么的。
指导员回来后,把这封信在全连念过,还说他这种行为是“背叛”。
停战后唐章洪重返上甘岭看到的美国兵遗骸
埋葬他的时候我也去了,就用他那张被单包裹了他。
他这种情况后来究竟怎么定性的,我就不知道了。
唐章洪说,他还有一个“帮助对象”是国民党军队的起义士兵,也是在这个时期逃跑了。
可也没跑掉,几天后,没吃没喝的他被别的部队收容,遣送回到了连队。
回到连队后,连里也没处分他,只是指导员和唐章洪一起找他谈话,帮助教育。
“后来哩?”笔者问道。
“后来也没让他打仗,精简时送回国去了。”
唐章洪老人说,真怕死的,在哪个连队都不会招待见:
我有个同学叫张××,是个高中毕业生。表现不太好,吃不了苦,连个手榴弹都不敢投,在连里很不招待见,哪个班都不想要他。三五反结束精简整编时,就把他调整到了王福新的步兵一连。我送他去的时候,他还涕泗交流。一连是个什么样的连队,最见不得什么样的兵,他也知道。上阵地时,他到连里来找我没找到,就托其他战友把自己的钱和笔记本什么的东西转交给我,说是可能不会活着回去了,战争结束后,让我捎回他的家里。当时我正在后方搞运输没见着他,指导员就代我把这些东西收下了,因为他是我们连队调出去的兵,指导员还专门到一连去找他谈了话,把东西还给了他,还作了一番“政治思想工作”来开导他……
后来他在一连表现不错,上甘岭战役第一天负了伤,伤好后回到乡里当了文书。
那时的政治工作真细致,一个已经离开自己连队的兵,也要颠颠儿地跑去“做工作”。
这也说明,在一支以勇悍为荣誉的雄性之师里,但凡要混出个人样来,装怂是万万不成的!
战争结束后,唐章洪还回了一次上甘岭。
那是1953年10月,朝鲜二八电影制片厂要到上甘岭拍电影,军里派唐章洪去当向导,顺便去祭奠在上甘岭战役中为保护志愿军伤员而牺牲的朴在根老人,并把被炸断了一条腿还在伤员转运站为志愿军服务的石吉荣姑娘接到军里来休养。当时,他还看见被雨水洪水冲到沟里的一堆一堆被打得满是弹洞的美国兵的钢盔,以及一双双牺牲的战友们留下的解放鞋……
1954年春节,“特等功臣”的牌匾,在县长带着的敲锣打鼓舞龙耍灯的人们簇拥下,送到了唐家。不赞成孙子当兵的奶奶,乐得嘴都合不拢了:孙儿真出息成了个人物——虽然不是在学堂里——爷爷已经去世了,他老人家要知道孙儿这般出息,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
唐章洪老人(左三)在第十五军战史陈列馆参观自己的事迹
收到唐章洪的立功喜报后,母亲也欣喜地给儿子回信并寄上了自己的“立功喜报”:她也被乡亲们评为“劳动模范”、“模范军属”,现在也光荣入党了。而几个月前在朝鲜的西海岸,刚满十八岁,在“冷枪冷炮对敌斗争”中表现突出的唐章洪,已经成为了中国共产党预备党员——母子两人,在抗美援朝火红年代的同一个年头里,成为了“同志”。
现如今,已退了休的唐章洪老人成天价提着鸟笼子逛鸟市,悠闲得很。
愿他健康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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