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倒在了黎明前，甚至没有留下名字
文汇报2024-05-27 09:37
上海解放纪念馆。
今天，上海解放纪念馆推出《军政全胜，日月新天——庆祝上海解放75周年主题巡展》进校园活动。
1949年5月12日，人民解放军向上海外围发起进攻。解放军第三野战军兵分两路，从浙江、江苏会攻上海。鏖战宝山、占领浦东、钳击吴淞，10天的上海外围激战结束。23日夜，三野各部向上海市区发起总攻，国民党防线迅速土崩瓦解。27日，上海回到人民的怀抱。
上海解放，宣告这座城市的新生，标志着中国人民无论在军事、政治和经济上都已经打倒了国民党反动派。整个上海解放战役中，共牺牲7613名解放军指战员。其中，牺牲在宝山的5593名，1886人安葬于宝山烈士陵园；1619人安葬于高桥烈士陵园。
为缅怀英烈，浦东新区烈士纪念设施保护中心“5·27”上海解放纪念日系列活动也于今天开启，以“打造引领区 奋进尊崇路”为主题。“重走一次红色之路”在高桥烈士陵园启动，《打造引领区奋进尊崇路——送烈士回家乡》主题展览开幕。
在宝山，触摸“热血丰碑——解放上海烈士英名墙”，花环浮雕中间“无名烈士”四个大字手感粗粝，他们为解放上海抛头颅、洒热血，却没有给后世留下一个可以想念的名字；
在高桥，描摹“上海战役浦东烈士英名碑”，黑色石碑犹如一面镜子，镜子里是与世长辞的英烈，镜子外是前来祭奠的我们，于无声处、从心底开启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追思英烈，是为更好地传承；铭记历史，是为更好地出发。
“我们连，打上海前有145人，后来只剩72人”
杨浦区西南部有一条丹阳路，是有着百年历史的马路，曾经叫作西贡路，后以江苏丹阳改为今名。从丹阳路地铁站出发往北步行几百米，即可抵达第三野战军31军92师274团3营8连副排长时业学的住所。
75年前，江苏丹阳是“丹阳集训”的发生地，也是解放上海战役中牺牲的职位最高的烈士胡文杰（时任29军87师259团团长）的出生地；75年后，同样参加过解放上海战役的时业学住在丹阳路附近，历史总有那么点儿巧合。
1949年4月24日起，渡江战役总前委、华东局机关和第三野战军指挥部陆续搬到丹阳。5月初，华东局、华东军区和来自山东、苏北等解放区的接管干部汇集丹阳。为期20余天的丹阳集训，为顺利解放接管上海做好了充分准备。10日，第三野战军下达《淞沪战役作战命令》。
时业学，1927年10月生于山东海阳县。这一阵，在杨浦区中心医院住院的他精神矍铄，对往事记忆犹新。“现在5月14日，1949年的5月14日，我正在浦东（打仗）哩。13日到18日，一直打得比较顺；19日，打到洋泾港，就比较艰苦了，我们排长就牺牲在洋泾港，还有一个小战士，才18岁。”
据时业学在回忆文章中所写：周浦解放后，我军沿着东沟的路线直扑高桥。抵达东沟时，前有大河阻隔，碉堡密集，攻速慢下来。关键时刻，排长王丰明带领全排战士冲锋，终于攻占前沿一个阵地，但排长王丰明、班长辛传基先后倒下了。
火线上，时业学一面指挥大家准备继续作战，一面将身旁受重伤的另一位班长背下来急救。待他返身再回到第一线时，原来坚持作战的战士全部壮烈牺牲，包括学生兵李学仲。
时业学家中保存的各式勋章、证书和旧照片。 本报记者 付鑫鑫摄
5月20日，进入高桥外围。连日降雨，“到处都是泥水”，攻势受阻；国民党“上有飞机、下有舰艇火炮”，双方展开拉锯战。关键时刻，我军炮兵部队前来支援，半天击伤7艘敌舰；加之，龙华机场已被我军占领，敌人士气大降。此时，我们猛扑敌军，迅速占领阵地。
副团长来到我排阵地前观察敌情，居然有残敌从一偏僻小楼里向外射击，副团长下令将这股敌人消灭掉。时业学带领战士们一面用机枪封锁敌人退路，一面派战士从侧面迂回包抄小楼，同时利用射击间隙喊话：“我们优待俘虏，对投降的人不打不杀，发放路费回家，你们家乡已经解放了。”很快，“窗口伸出小白旗”。
“我们连，打上海前有145人，后来只剩72人。”时业学感慨，25日打完前，“没睡过一个好觉”。27日上海解放，没进市区，部队从高桥开赴嘉兴休整。在嘉兴期间，他从排长升为副连长；随之，向福建进军；后因工作，调回上海。
年近期颐的时业学回忆往昔，心绪几度起伏。“王排长大我一岁，打上海的时候，还没结婚呢。他22岁，我21岁……伤兵们开玩笑：你眼睛受伤了，将来，国家的好，你看不见了；你负伤了，讨不到媳妇，儿子都没有……小战士（李学仲）是渡江战役之前，补充兵力来的，说是18岁，可能实际都不到。”
“父亲胸中七块弹片倒在了指挥战位上”
烽火连天的年代，倒下的又何止一个李学仲。
1949年5月13日，解放军29军87师、85师奉命向月浦发起进攻。月浦位于吴淞口西侧，北濒长江、东临黄浦江，是屏障吴淞、宝山的重要阵地，国民党军筑有子母碉堡、莲花堡，并设铁丝网、壕沟、地雷等障碍。经过两昼夜鏖战，15日拂晓，攻占月浦街区。敌军多次反扑，出动飞机、坦克、军舰集中炮火轰击，月浦成为一片废墟，87师官兵始终坚守阵地。23日，我军一举攻占月浦东南高地，打开了通往吴淞口的大门，为上海战役的全面胜利奠定基础。月浦攻坚战中，胡文杰等近2000名将士壮烈牺牲。
“父亲胸中七块弹片倒在了指挥战位上/父亲的牺牲激发全团斗志轩昂/战士们高呼‘胡文杰’的名字迸发所向披靡的力量/他们用坚守阵地击退敌人进攻告慰团长……父亲三十三岁的生命结束在清晨的一刹那/牺牲前七十个小时没有一分钟停止战斗/他用身先士卒向我看齐的风范诠释了指挥员的担当/他用英勇无畏九死无悔的精神为指战员们树立榜样。”今年5月15日，胡文杰遗腹子胡继军在北京作诗《父亲牺牲在黎明》，缅怀父亲牺牲75周年。
“要到上海去了！……最后的战斗我坚信一定胜利的，但也是艰苦残酷的，我却不怕。”上海解放纪念馆副馆长王玉峰讲述，这封张勇烈士于1949年5月9日写给妻子胡兴野的信件，现为馆藏珍品之一。
月浦攻坚战中，张勇任29军87师260团3营副教导员，妻子胡兴野在87师任师部机关指导员兼文书，但彼此难以联系，只能偶尔通信。参加战役前3天，张勇给新婚才两个月的妻子胡兴野写信。5月14日，月浦主战场上，张勇冲到最前沿阻击敌军坦克进犯，用集束手榴弹炸毁其中一辆，他本人也壮烈牺牲于月浦阵地。鸿雁传书，却成永诀。
宝山月浦公园内，红褐色大理石底座、黑色人物雕塑组成的上海战役月浦攻坚战纪念碑无声地诉说着历史。月浦镇党群办工作人员胡靓介绍，5月27日，在月浦攻坚战纪念碑前，月浦镇联合月浦实验学校，共同举行“小小讲解员 研学大课堂——上海解放纪念日活动”。
在浦东，国民党守军最重要的防御核心是高桥地区。5月16日至24日，解放军30、31军等部队，相继占领川沙、高桥以及部分海面，达到了封锁黄浦江的目的。25日午夜，解放军攻克高桥，直扼吴淞口咽喉要塞，切断了上海守敌外逃的通路。
如今，高桥烈士陵园后方是上海战役浦东纪念馆。馆藏有全上海唯一一份《上海全市图》，左下角有“三野司令部参谋处印”字样，右下方书“方针”：“决以市区为核心淞沪铁道线及黄浦江为基轴，龙华江湾大场飞机场为卫星，以刺猬式工事构成散点式阵地形成面型大纲，利用郊区沟渠为地障……并控制市区水陆交通掌握兵团机动树立攻防作战基础以期歼敌于阵地内外。”落款“1949.5.11标”。
“这张地图上有无数红圈圈，大小不同的圈圈里写的是这块区域的碉堡数量。”讲解员张叶说，“市中心，敌军碉堡过于集中，570、514、385……多得没法标位置，所以就直接填数字了。据统计，上海全部堡数3741座，加上崇明等为4200个。”
今年5月14日，青年社工姚一陪同宝山大场镇退役军人及优抚对象代表20人参观高桥烈士陵园和浦东纪念馆。“大家都很动容。面对血洒高桥、勇夺金桥等文字记录，纪念馆里的老照片、战略布局图等，老人们都驻足细看。相信这段历史对于老一辈人和我们年轻一辈，都是不能忘却的纪念。”
在纪念馆一楼，还有许多烈士遗物展陈。31军92师274团3营9连战士刘德富生前用过的蓝白色搪瓷碗，没有碗底、空余碗壁，引人深思。
“半圆形碗，行军途中容易滚落。解放军战士为方便携带，干脆把碗底敲碎、做空，拿绳子穿起来。”张叶解释，“那吃饭怎么办呢？战争年代，吃最多的是干粮，馒头不怕漏。”
“老人家说，他是替战友们活着”
今年清明节，张叶值班，正好接待了前来祭扫的时业学。他颤抖着手抚摸英名碑上李学仲（碑刻为李学中）的名字，老泪纵横，喃喃自语：“可惜啊，可惜！”
今年清明，时业学在高桥烈士陵园祭扫。（上海战役浦东纪念馆供图）
“时先生快100岁了，每年都来祭扫，很不容易。尤其今年，坐地铁、走来的。”张叶感慨，“老先生耳背，听不见我们说话，基本都是他说、我们听。看着他哭，我们心里不好受。老人家说，他是替战友们活着。”
浦东新区烈士纪念设施保护中心宣教科科长任超总结，以前，来烈士陵园祭扫、悼念的多是团队，烈士家属后代来的比较少，因为很多人不知道先辈墓葬在哪。近年来，信息发达，越来越多的烈属后代前来寻亲。
张叶2006年参加工作，印象最深的是白怀烈士家属。2011年3月18日，白怀的外甥张继舫从江苏泰兴来到烈士陵园。据张先生介绍，白怀没有子嗣，抱养了一个儿子名叫姜抗生，住在泰州，但白怀妻子已病故。2012年4月3日，白怀的外甥钱国宏一家三口也来祭扫。今年3月30日，白怀的孙子姜洪波来了。“我们展陈中有张白怀烈士的照片，这是他生前唯一的照片。”张叶说，我们就把照片翻拍，送给家属。
白怀，1924年生于江苏泰兴白家庄，解放上海时任20军59师177团3营8连指导员。抱着“打过长江去，解放了全中国，那时再结婚也不迟”的想法，白怀当时尚未完婚。1949年5月22日，3营8连向塘桥以北的张家楼、邓家楼两个村落进军。在白怀的指挥下，突击排连攻21个地堡。3营8连拿下两个村落，荣立集体二等功，却在打扫战场时发现了白怀的遗体。
“可怜他整个身躯被厚厚的泥土埋在下面，只露出半只鞋。”177团侦通连指导员吴精国在回忆文章中写道：追悼会上，白怀的6个姐妹和他的未婚妻全部到会，未婚妻说，“我们全家七姐妹，会照顾好白怀同志的双亲的！”
“按吴精国所写，白怀原名姜佩桂，我们一直以为是对的。”任超补充说，后来，是烈属告诉我们，白怀在老家名为姜佩瑾。“像这样有原名、化名、曾用名的烈士特别多，许是那辈人特殊的时代印迹。”
5月18日，第三野战军后代纪念上海解放七十五周年座谈会暨捐赠仪式在宝山区举行，近300人参加。三野副司令粟裕大将的女儿粟惠宁向上海解放纪念馆赠送《粟裕回忆录》一书。会上，开国上将陈士榘的儿子陈人康表示，这是我们第三野战军后代第一次组织如此大规模的红色传承活动，“希望大家铭记历史、不忘初心，讲好英烈故事、赓续红色血脉。”
5月19日，“相约高桥 追寻红色足迹——解放军后代寻访团纪念上海解放75周年活动”在上海战役浦东纪念馆举行，受邀参加的20军、30军、31军后代有40余人。活动中，30军军长、开国少将谢振华的女儿谢海巢说：“我们尊崇先烈，坚持信仰，传承红色基因，代代相传，永不变色！”
31军政治部主任方中铎少将的女儿方晓云和姐姐方安娜一起参加活动。“几十年过去，父亲一直忘不掉解放上海的日日夜夜，忘不掉牺牲在这片热土上的战友们。1984年，父亲重病期间写下遗嘱，一定要把他的骨灰撒到长江口去。他说，要和解放上海时并肩战斗过的烈士们长眠在一起……今天，能和大家一起重新来到这块流淌过父辈热血、埋藏着父辈忠魂的地方，也是离父亲最近的地方，令我们感慨万千。”方晓云动情地说，“我们永远不会忘记父辈们为今天这座现代化国际大都市所作出的巨大奉献。”
高桥中学学生王瀚樟觉得，这次活动让他更加认识到今天的美好生活来之不易：“我们定当不辜负先烈的期望，增强民族自豪感和文化自信心，好好读书，遇到问题不轻言放弃，学习英烈精神，不屈不挠、迎难而上！”
作者：付鑫鑫
文：本报记者 付鑫鑫图：付鑫鑫/上海战役浦东纪念馆供图编辑：施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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