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后强
马识途和郭沫若两位老先生都是我的老领导。郭老1949年10月19日就任中国科学院院长,后来兼任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部主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前身是1955年成立的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1977年5月7日经党中央批准,在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基础上正式组建了中国社会科学院。四川省社会科学院的前身为1958年成立的中国科学院四川分院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1978年6月与原中共四川省委政策研究室部分单位合并组建“四川省社会科学研究院”,1983年更现名。马老1958年奉命筹建中国科学院四川分院,任分院党委书记、副院长。毫无疑问,马老是四川省社会科学院的老领导、第一任书记。我于2011年至2021年担任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党委书记,显见郭老和马老都是我的老领导。2018年11月25日,四川省社会科学院举行建院60周年大会,我主持开幕式。马老虽然没有亲自出席大会,但专门为我们题写了“天府智库”“人文荟萃”八个大字,让我们深受感动!
▲ 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党政办提供
2024年3月28日,我作为首席专家在重庆参加成渝地区双城经济圈专家团走进石柱活动,正在黄水镇、冷水镇调研黄连、莼菜基地。晚上8点23分突然从四川省红星作家协会(省直作协)会员群中看到封面新闻消息——“革命家、作家、书法家马识途,因病医治无效,于3月28日19时25分在成都逝世,享年110岁”。我非常惊讶,觉得完全不可能,甚至认为是开玩笑的“假消息”。我从马老的身体与精神状况看,他至少应该活到120岁以上,并且上不封顶!后来,各种媒体都在报道这件事,我才相信马老真的走了,离开了我们,非常悲痛!
马识途先生是重庆忠县人,我的老家在重庆云阳县。很小就知道马老的大名,并且读过他的一些书和关于他的一些报道。后来在四川大学化学系读书时,我师从著名有机化学家赵华明教授,赵先生与马老是老朋友,他们有校友和同事关系,非常熟悉,多次听赵先生讲马老的传奇故事,我也多次在川大见到马老。马老1936年考入中央大学化学工程系,后因抗战爆发离开南京,1941年又考入四川大学,同年转入西南联合大学,1945年毕业于西南联合大学国文学系。我的博士生导师赵华明先生1939至1943年也在中央大学化学系学习,他们有同学之情。1999年四川省国际文化交流中心成立,马老担任理事长,赵先生任常务理事,他们经常在一起参加活动,因此交往甚多。
我在眉山市政府、四川省委政策研究室和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工作期间,也多次见到马老,并有一些深入交谈,被他平易近人,大家风范所感动和感染。在与马老多次交往中,印象最深的有两次。
第一次是获得阆中荣誉市民称号。2007年12月28日,我与马识途、何开四、钱来忠等文化名家获得阆中市“荣誉市民”称号。颁发荣誉证书那天,我在外地调研,没有亲自到会,深感遗憾。后来我见到马老说起阆中荣誉市民的事,他说,“真没想到,我这风烛残年的人,还得到了阆中市荣誉市民这么光荣的称号啊!”当年马老已经93岁高龄。我知道,马老对阆中情有独钟,与阆中一批文人墨客结下了不解之缘,他对阆中情况很了解。据说,当时阆中市领导介绍我当选的理由,说我是“成渝地区椭圆城市群模型”发明者,最让阆中人兴奋。这个椭圆城市群包括川渝37个城市,重庆、成都是椭圆的两个焦点,“椭圆定律”为阆中旅游指点了迷津,非常有利于阆中开发成渝两地的旅游市场。马老表扬我说,小李发明的成渝地区双城椭圆模型,把成都与重庆都“圈”进去了,有数学根据,很了不起,可以继续研究。马老还说,我们都是重庆人,成渝两边都要关心。小李既然是阆中荣誉市民,就要为阆中办点事哈。我说马老说得很对,一定照办,您放心!后来,我多次去阆中调研,大力推动落下闳研究工作,还发表了阆中文旅发展的文章。落下闳制定的《太初历》,集中国传统历法之大成,在系统观测和数学结构方面有一系列创新,成为落下闳系统,比古希腊天文学家托勒密的《天文学大成》更有特色,影响更深远。2017年3月,四川省启动实施历史名人文化传承创新工程。我于2017年3月7日至8日又去阆中调研落下闳及春节文化弘扬传承工作,推动落下闳入选“四川首批十位历史名人”,这是完成马老交给我的任务。现在想来,马老真是伟大,提前指示我研究阆中文化,关注阆中发展,眼界高远!
第二次是参加郭沫若诞辰120周年纪念大会。马老是中国郭沫若研究学会副会长,四川省郭沫若研究会创会会长,曾任《郭沫若学刊》主编。2012年11月16日,“郭沫若与文化中国——纪念郭沫若诞辰12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 在郭沫若的故乡乐山市沙湾隆重开幕。来自中国、韩国、斯洛伐克、克罗地亚等国内外的120余名专家学者,以及社会各界嘉宾云集沫若国际大酒店,以“郭沫若研究的回顾与展望、郭沫若与20世纪的中国思想文化、郭沫若与中外文化交流、沫若文化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等为题进行深入研讨。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是大会主办单位之一,我作为院党委书记参与了前期筹划,并带队出席会议。为了开好这次纪念大会,时任乐山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赖淑芳同志多次来四川省社会科学院与我研究有关方案,其中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必须邀请马老出场,这是重头戏。我们通过多种渠道邀请马老,他很快答应了,同意出席大会并讲话。开幕式那天,我坐在马老旁边,看他表情有点激动,不停在稿子上写画,但是正式讲话时基本没有看稿子。这是我第一次在场聆听马老对郭沫若的评价。原计划他只讲20分钟,结果超时了很多,不过大家都听得都很专注,几乎无人离席。马老激动时取下眼镜拿在手上挥舞,我几次示意马老不能太激动,主要担心他出状况,毕竟98岁了。马老到底讲了什么?马老与郭老关系如何?12年过去了,我们再来回忆马老当时讲话的过程与内容,很有历史纵深感和岁月纵逝感。但当时的场景和马老的神态仍然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马老首先说,我虽然有十几年没有参加郭沫若研究活动了,但是郭老的120周年诞辰纪念活动,我虽进入98岁老迈之年,也是一定要来参加的。我对郭沫若是有交往和感情的,他曾经是我的老领导。但是几年来在和一些作家和学者谈到郭沫若时,我似乎有一种感觉,文学和学术界有一些人,一说到郭沫若,就有一种不屑于或表示惋惜的口气,甚至有拉带着几分揶揄和挖苦。因此我想提出一个问题,难道郭沫若真是中国文化界一个有争议的人物吗?
马老喝了一点水继续说,我们郭沫若研究会和其他一些学会,曾经对郭沫若进行过几十年的研究,成果很多。他的确和鲁迅一样,是中国当代文化界的一面旗帜。他同时还是一个革命家,在中国革命处于低潮的时候,敢于不计个人安危,发出讨伐蒋介石的檄文。在国家处于危亡,全民抗战之际,他毅然抛雏别妇,冒险从日本回国,参加抗战。在重庆时,特务横行,他高举义旗,团结文化人,与反动政府抗争,后来在上海从被特务暗杀的危险中逃脱,奔向解放区。可以看出他高尚和刚毅精神。但他不是完人,世界上也从来没有出现过完人,有缺点和错误,可以进行讨论和批评。评价人物、史事,起码应坚持两条:一是言之有据,观其全人;二是公正评判,还原历史。
马老看了一下会场人群的反应,强调指出,郭沫若是中国科学院的院长,我是中国科学院四川分院(在1962年-1970年称“西南分院 ”)的党委书记、副院长,每年开会要见面。但我们神交很早很长很深。新中国成立以前,郭沫若所处的为了人民解放所进行的革命斗争环境,我们是清楚的,郭沫若在斗争中所经历的过程以及他的丰功伟绩,我们也是很清楚的,所以能做出正面的准确的评价。但是新中国成立以后,郭沫若所处的复杂的甚至诡悖的文化环境,我们所知有限。有些学者只见到某些个别现象,便穿凿附会,妄加评说,甚至上升到人品的高度,诬及人格,这是不对的。
马老要求,要正确地认识郭沫若,评价郭沫若,必须本着历史唯物主义的时势造英雄的观点,郭沫若的一生所处的不同的社会环境,便有不同的郭沫若。
马老重新戴上眼镜,看看几张草稿后说,郭沫若在新中国成立后一直到他去世的三十几年间,他所面对的是怎么样一个政治环境和文化环境呢?在座的五十岁以下的同志,也许漠然无知,有些人甚至难以想象。像我们这些老人,和郭老基本上同时参加过文化活动的人,可说是心知肚明的,似乎用不着我多费口舌。
马老最后说,我年事已高,今后再到大会上来发言可能不多了,这一次恐怕是最后一次大会发言了,但是,我对郭沫若研究始终是寄予关怀和希望的。讲得不对,敬请批评。另外,我还请求解除我的一切名誉职务。在讲话结束时,马老大声说道,在临别之际我送大家两句话:思想解放无止境,学术研究没禁区!
马老这个讲话让我大开眼界,大受教育,也重新认识了马识途与郭沫若。马老讲话思路如此清晰,语言如此犀利,观点如此鲜明,论据如此有力,我深感意外!他讲完后,我请马老提前回房间休息,他坚持要开完会,我与主持人商量后,会议中途茶歇。经过反复劝说他才提前离会。
在这次会议上,我与助手一起提交了两篇论文——《郭沫若的科学思想及对当前的启示》和《郭沫若思想演变研究》。为了扩大会议的学术影响,我与刘福敏同志在2012年11月18日的光明日报发表了《郭沫若的科学思想及其时代价值》的文章,有2500多字,主要反映了马老评价郭沫若的观点与思想。
2012年11月17日晚上举行了四川省郭沫若研究会换届会,会上选出了会长、副会长、秘书长、常务理事、理事。四川省政协副主席陈次昌教授当选会长。四川省社科院的专家谭继和任名誉会长,苏宁、魏红珊当选为四川省郭沫若研究会副会长。这次换届,实现了马老的愿望,不再担任郭沫若研究会荣誉职务。
2021年11月13日,马老的新著《马识途西南联大甲骨文笔记》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上架。这是马老在西南联大学习甲骨文的回忆录,从104岁提笔到107岁完成,全书折射出马老顽强的革命精神和坚韧的探索精神。我专门找黄立新社长要了一本,但没有请马老签字,因为不忍心打扰他,担心他太累,我只祈盼他健康长寿。今年1月13日马老迎来110岁生日。据封面新闻报道,马老的家人提供了很多马老的近照和视频,老人家神采奕奕,令人欣慰。马老的家人还展示了近年来马老书写的“福”字,我们非常高兴,愉快接福!天有不测之风云,马老还是离开了我们,但我们要牢记马老的两句话:“思想解放无止境,学术研究没禁区”!这是我们为人民做学问的基本原则,不可丢失!
(2024年3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