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王成祥的长篇小说《下江》时常恍惚,似乎不像在读一部小说。

小说一般都讲究情节的曲折生动,尤其是长篇小说——那么大的篇幅,如果没有一环套一环的情节设计,一般是很难吸引读者读下去的。但是,说句实话,作为一部长篇小说的《下江》,情节并不算曲折生动,书中时间(代)的变迁、事件的进程、人物的成长等,王成祥似乎一直在做着一种从容的叙述,他似乎很自信于自己的这种叙述,自信于读者一定会接受他如此的娓娓道来,而不会成为一种催眠曲般的絮絮叨叨。王成祥这份叙述的自信由何而来,或者说他凭什么如此自信?或者再换言之,从读者的角度来说,在阅读该书的过程中,到底有哪些元素引吸着我将作者的如此叙述一直读下去的呢?

就我个人感觉而言,首先来自于作者背后丰富的生活支撑。王成祥虽然大半辈子都在做着专业文学编辑的工作,但同时作为一名作家,他并不局限在象牙之塔内,不是那种所谓的案头型作家。他出生在一个原生态(至少是半原生态)下江人家,所谓“靠水吃水”,长期以来,长江既是其人生的宏阔背景,也是其生活的实在场域,他和他的家族,之于长江,积累了太多的风采萍踪、人事过往和爱恨情仇。为了写作这部作品,王成祥又专门沿着其家族当年“下江”的足迹,多次走访长江沿岸的安徽芜湖、无为、安庆等地,以及江中的多个岛屿和洲沙,主动去挖掘历史、积累生活、寻找素材。所以,王成祥之于《下江》的创作,是基于一种丰富生活积累的自我意愿、自觉行为和自在书写,体现在作品中的这种叙述,是一种“情动于中发而为言”,绝不是一种有事没事的絮絮叨叨,而是一种引人入胜的娓娓道来。就我获得的切身感受而言,一是动人的场景和细节常常让我热泪盈眶,二是背后的历史情怀每让我心有戚戚。

虽说“没有细节就没有文学”的话说得有点绝对,但是足可说明细节之于文学(尤其是小说)的重要,而细节一般说来多来自于生活;小说中,往往细节越生动,氤氲在作品中的生活的气息就会越浓郁,作品本身也就越容易打动人。小说虽是虚构为主的一种文体,但是细节本身其实是很难虚构的,往往来源于生活,作家创作中能做的往往只是将主体和场景变一变、移一移而已。《下江》中有许多细节或细节性的场景,我相信它们多不是作者纯虚构出的,而应该是有其生活来源的。如第二章第二节“飞机·子弹·婴儿”中,那敌机从江上飞过的场景——起初人们“奔走相告,惊叫声、欢呼声此起彼落,连成一片,仿佛过年一般兴奋”,最后接生婆为陈大勇女人黄仁仙接生其第三个孩子竟然是在床底下进行。这样的场景和细节,无疑是怪异的,怪异得有着一定寓言性和象征性,只是这种寓言性和象征性的表现手法应该在散文创作中运用得较多,在小说中,说句实话,它们本身既不曾推动情节的发展,对人物形象的塑造似乎也没有多少直接的作用;再加上叙述它们的那种语体风格,明显很受废名、沈从文、汪曾祺一路小说的影响,即所谓“散文化”小说的影响。所以,我在阅读《下江》时,常有一种读散文的感觉,有时我干脆将这些片断当作散文来读了。

如果说我从《下江》的阅读中读出散文感,多少出于王成祥向文学先贤创作风格的一种借鉴和致敬,那么我与此同时另生出的一种阅读感觉,我以为可算作是王成祥独创所至了。仍以前面所举的那个场景为例,在描述敌机飞行的方向时,作者写道:“前方不远处,就是栖霞山;飞过栖霞山,就是燕子矶;掠过燕子矶,就是幕府山……”这一连串的地名,原本都是生活中真实的地方。 这些真实地名大量出现在小说中,读者虽然明知道读的是小说,但,是很容易将小说中的情节与实际生活和真实历史相“对照”乃至“落实”的,而这种自觉不自觉的“对照”和“落实”,本是方志与传志的阅读中才会较多 产生的。

按理说,小说作为一种虚构性文体,其中的人名地名,作家有时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误读和麻烦,所以一般会力避与现实生活中重合,但是《下江》中似乎恰恰相反,全书中王成祥似乎尽量用真实地名来叙述他的故事,这种“尽量”应该证明这是他的一种故意。再则,书中还有一些儿歌、童谣、民谣等,也都是真实文献的引用,而非作者创作;还有一些情节和细节,虽然是作者虚构出的,但他似乎都要努力地将它们“安装”在一些真实的历史大事件之中……王成祥为什么要在以虚构为主体创作手法的小说创作中,采用这种以实带虚、虚实相半的写法呢?凭我对他的了解,应该多出于他一种文学雄心,即一种历史文化情怀支撑着的现实责任感,亦即中国文学之所谓“载道”传统,而不愿意将小说真的写成“小说家言”。

从本质上说,《下江》叙述的是一个“南京故事”。中国文学史上已不乏“南京故事”,最著名的众所周知是唐诗中“金陵怀古”母题下的所有作品,是《红楼梦》……为什么中国文学史上会有那么多成功的“南京故事”,或换言之,为什么“南京故事”在中国文学史上似乎很容易写得不错?原因是南京这座城市,无论是在中国自然地理版图中还是历史文化版图中,都是重要而独特的。其重要性这儿暂不赘言,只说其独特性,即所谓“中国最感伤的城市”,即在中国所有城市中,很难找到一座有它如此的多灾多难。既然“金陵怀古”和《红楼梦》似乎已将南京的多灾多难写尽了,那么今天的作家还有什么可写的呢?我们还是一看王成祥在《下江》中所写的南京吧,它是一座身后有着万里长江流过的南京,是一座由移民不断成全不断造就的南京,是中华民族精神高地上一个重要支点的南京,王成祥书写这样一座南京,试图要告诉读者,历史上的确多灾多难的南京为什么又事实上总生生不息!这样的一座南京,虽然与以往的一样灾难深重,但终有所不同;而这不同便是作者写作的勃勃雄心所在吧!

不久前,有幸参加南京市作家协会和《青春》杂志社主办的《下江》作品讨论会,见其讨论会的标题是“南京历史文化书写的一种可能”。此标题应该也是就我上述所说的意思而似出的吧?不过读者真要能读到这一份上,是需要有一定“准备”的,此正如鲁迅所说:“你让我拨动你的心弦,你的心里总得有根弦让我拨;你让我燃起你心中的那把火,你心里总得准备一堆干柴。”所以,对于一般读者,如果你心中暂时还没有那样的一根弦和一堆柴,我倒是建议你不妨干脆将这部《下江》就当作一部特殊的南京地方志来读,只要你不期望从中读到一般小说中常有的诸如美丽浪漫的爱情故事、紧张刺激的复仇追杀和山重水复的案情侦破等,就一定不会失望的 。

在这里我这样说,并非是在贬低《下江》作为一部小说的艺术水平和文学价值,并且我在前面说自己在阅读过程中常生出读散文、方志和传记的感觉,也并非在指责其作为一部长篇小说的“四不像”;退一万步说,即使真是一部“四不像”的小说,也并不等于说它就是一部不好的小说,因为《红楼梦》其实不也是一部有点儿“四不像”吗?这倒不仅是因为就其主题来说“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而是因为它事实上有许多地方写得也都并不太合“上海的教授们”之所谓“小说作法”。不是吗,“林黛玉进贾府”不是常在中学语文课上常被当作说明文来教和学吗?但是谁又敢说《红楼梦》是一部“四不像”的小说,是一部不好的小说?当然,我这里这样说,也不是说《下江》可与《红楼梦》相提并论,而只是想说《下江》这部长得不太像小说的小说,原本也很值得一读。

一部“四不像”的小说,原本是作者一次雄心勃勃的写作!

诸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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