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市场竞争力不足的产品,即便到了海外,也只能在刚开始打一个时间差,这不过是昙花一现,很难长久。

|《中国企业家》记者 梁宵

编辑|米娜

头图来源受访者

中国依然保持对外商投资的吸引力,数据是一个很直观的佐证。

商务部部长王文涛公开指出,2023年,中国实际使用外资折合人民币1.13万亿元,虽然同比下降,但规模上仅次于2021年、2022年,处于历史第三高位;另一方面,在总体增速相对2022年减小的情况下,高技术产业引资占比达到37.4%,比2022年提高了1.3个百分点。

“成绩真的蛮靓丽的。”全国政协委员、德勤中国主席蒋颖在接受《中国企业家》专访时表示,她打了个形象的比方,“一个小学生,每次都考100分,这次考了98分,不能因此就说退步了。”

2024年,是蒋颖履职全国政协委员的第七个年头,外资投资、营商环境等是她持续关注的议题,在保持信心的同时,她同样留意到了其中的变化。蒋颖指出,在新的全球化背景和市场变迁下,外资对于中国市场需要进行重新的战略定位和策略重整,相应地,政府机构也需要根据这些变化提供更有针对性的政策措施。“营商环境的改善是没有尽头的,是一个国家的竞争软实力,会不断地提升,更重要的一点是,政府非常积极地想要提升,也在不断地优化营商环境。”

摄影:梁宵

在此次专访中,她谈到了外商投资中国、中国企业出海、创新生态打造、新技术带来的新机会以及新挑战等。

以下为对话要点:

1.中国是一个很大的市场,但市场大不等于市场容易。这个市场同时也是个竞争激烈,挑战非常大的市场,这也是外资企业正在经历的一个变化,要重新梳理面向中国市场的产品和服务战略。

2.营商环境是一个国家经济竞争的软实力,改善是没有尽头的,需要不断提升,重要的是,政府在改善营商环境的过程中始终都非常积极,也非常愿意主动倾听问题,并做出持续的改善,不断地去优化营商环境。

3.企业出海要建立在一个相对长期的战略布局的基础上,如果一些企业是因为国内太“卷”而要出海,那就需要慎重。在中国市场竞争力不足的产品,即便到了海外,也只能在刚开始打一个时间差,这不过是昙花一现,很难长久。

4.企业出海,之前的很多风险要素还一直存在,比如法律法规风险、文化冲突等。现在还需要更加关注的是绿色、可持续发展方面的要求。

5.新质生产力不是喜新厌旧,当然会有颠覆性的创新,但更多的是转旧创新——转型一些旧的理念,然后再创造一些新的内容。

6.AI不是取代工作,而是取代工序或者任务。当然,除非这个工作完全是由工序组成的,如果这样的话,即使不被AI取代,也会被其他东西所取代。

以下为采访内容实录(有删减):

外商投资:要重新梳理面向中国市场的产品和服务战略

《中国企业家》: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中,再次强调要“加大吸引外资力度”,你对当前外商投资中国的情况和趋势怎么看?

蒋颖:首先我认为现在形势很不错,数据蛮靓丽的。很多人或许不知道,2023年是我们吸引外资的历史第三高年,就像一个小学生,一直考100分,有一天考了98分,不能就此说“退步”了——这是从总量上来看;其次从结构上看,高科技产业的投资占比是37.4%,每年这个比例都在增加,说明是在持续地调结构。

第三个要注意到新设立的外资投资企业数量,去年新设外资5万多家,有近40%的涨幅,今年1月份的数据显示,又有4500家新设立的外商投资企业。

我想说的是,中国是一个很大的市场,但市场大不等于市场容易。这个市场竞争非常激烈,挑战非常大,这也是外资企业正在经历的一个变化。

举个例子,20多年前,外资企业可以把产品直接拿到中国市场,依靠品牌竞争力就能占领市场;同时借助于中国的制造能力降低生产成本,保证在国外销售的价格竞争力——现在可不是这样。面临这种变化,企业本身也会进行调整,比如转移了一部分生产线,去打开新的市场等,这其实也是正常的商业安排。

《中国企业家》:在这种新的局势下,中国如何进一步增强对外资的吸引力?

蒋颖:这次的政府工作报告里集中提到了几大优势:显著的制度优势、超大规模市场的需求优势、产业体系完备的供给优势、高素质劳动者众多的人才优势。这些都会对资本形成巨大的吸引力。

当然,营商环境是一个国家经济竞争的软实力,改善是没有尽头的,需要不断提升。更重要的是,政府在改善营商环境的过程中始终都是非常积极的,非常愿意主动倾听问题,并做出持续的改善,不断地去优化营商环境。

我有几个建议:第一是不断降低制度性交易成本,并形成统一大市场的梯度统筹。这几年,像上海、江苏、广东这样的城市和地区,政府服务和营商环境走在了全国前列,我认为应该加强这些先进试点的溢出效应,在统一大市场里去广泛推广,这样的话,任何企业如果觉得沿海城市的布局不够“经济”了,那么可以向内陆转移,这样的一个梯度结构,可以尽可能让企业把更多的价值链保留在中国,而不是转向海外。

最重要的一点,我觉得是确定性。政府工作报告里也提到了,“营造稳定透明可预期的政策环境”。我经常会提,一个合规文件的出台,对于企业来说,不是派几个人就可以完成的,而是意味着企业整个系统的梳理,整个业务布局的调整,所以政策的可预期性这一点就特别重要,这样企业才知道下一步可能面临什么样的风险,预先该做怎样的计划和准备。

《中国企业家》:刚才也提到,外资企业如今面临新的全球化局势和市场环境,如何重新梳理在中国市场的战略和策略?

蒋颖:外资企业确实要重新梳理面向中国市场的产品和服务战略。因为近年来,在许多领域涌现出相当有竞争力的国货,使得外企的产品在性价比等方面也面临很多挑战——第一,推向中国的一定要是头部产品,因为中国市场需求越来越高端化,个性化;第二,要有针对这个市场的本地研发,现在不是20年前,不是拿到中国市场的产品就会被抢购一空;第三,要有更加本土化的人才管理和决策机制,这样才能够实现产品的定制化、敏捷生产——简而言之,现在外资企业需要做到的是有国际竞争力的本土化。

中企出海:在国内“卷”不赢的企业,海外也难立足

《中国企业家》:与外商投资中国并行的一个进程是中国企业的出海,你怎么看这一趋势?

蒋颖:目前我观察到的出海的中国企业有这么几类,像电动汽车,已经有碾压性优势了,这种状态也会激发那些大的车企奋起直追;另外很多是消费企业,高新技术企业也不少。首先,海外市场的前景还是很大的;其次,它们也在借此加固全球供应链的布局,增强企业韧性;而且现在的资产价格相对也不错,对很多中国企业来说,是一个比较好的投资窗口期。

但海外扩张不是那么容易的,比如说咖啡进入中国很多年,市场才慢慢培育起来,相比之下,中国的茶现在还很难走出去,所以对于企业来说,出海要建立在一个相对长期的战略布局的基础上,如果一些企业是因为国内太“卷”而要出海,那就需要慎重。在中国市场竞争力不足的产品,即便到了海外,也只能在刚开始打一个时间差,这不过是昙花一现,很难长久。

《中国企业家》:新一轮出海企业,要注意哪些新的风险要素?

蒋颖:之前的很多风险要素还会一直存在,比如法律法规风险、文化冲突等。

现在还需要更加关注的是绿色、可持续发展方面的要求。我这次的提案中,有一个就是关于加强国内绿证与国际之间互通互认,这一点对中国外贸企业应对国际贸易挑战、提升国际竞争力方面还是很关键的。有调研显示,30%的受访东莞外贸企业被客户要求提供绿证,预计2030年,绿证将成为国际贸易的普遍要求。

新质生产力:不是喜新厌旧,而是转旧创新

《中国企业家》:你对新质生产力的理解是怎样的?

蒋颖:我将新质生产力更多理解为一种“乘数效应”。

在工业化进入一定阶段后,其实各个行业,各家企业都形成一定的模式了。那么这些领域的创新,不一定都是从0到1,更多还是从1到2,从2到100,不断寻求更高质量、更高价值、更高效率,也肯定是更高融合的——融合其他行业、其他科技、其他模式,新质生产力实际上就是这样的一种集合。

我们这几天在谈论时,有一位委员就提出新质生产力不是喜新厌旧,我觉得很对,因为它不是只看新的东西,而不去看传统的东西;当然也会有颠覆性的创新,但更多是转旧创新——转型一些旧的理念,然后再创造一些新的内容。

《中国企业家》:你有一个提案是关于“构建与新质生产力相适应的创新体系”,当前的创新体系还存在哪些不足之处?

蒋颖:中国在研发领域的投入持续增加,如何将这些投入高效转化为新质生产力,创新体系的运转效率是关键。比如说,国家知识产权局《2022年中国专利调查报告》里面提到,中国已经连续多年成为全球最大的专利申请国,2022年我国有效发明专利产业化率是36.7%,发达国家一般是60%~70%。

实际上,从实验室到工厂,再到市场,这条路其实很长,任何一个环节的协同失调都会带来技术转化的损失,当前很多环节需要优化。

首先是资本与技术的衔接。现在政府设立了很多引导基金,这些资本应该更多投向专精特新“小巨人”企业,它们是创新的主力军之一;而且投入方式要有所改变,不是去投项目,比如研发一个IP(专利),现在技术变迁这么快,说不定明天这个IP就不成立了;更好的方式应是系统化地去找到对的人,然后资助这些人不断创新。同时,政府基金还能撬动更多的社会资本进入。

第二就是不同主体之间的联动。比如大中小企业之间,后者的创新技术产业化,需要大企业的场景支持;再比如产学研联动,这个也提了很多年,但现在学校跟研发机构的专利产业化率依然不高,还是要加快解决一些体制和机制的问题,比如知识产权的关键技术保护以及分配机制等。

第三个则是内外的合作。就是如何能让外资企业成为创新的一股重要力量,成为中国创新体系的一部分。

人工智能:AI不是取代工作,而是取代工序

《中国企业家》:人工智能的影响席卷到了各行各业,据你的观察,传统企业该如何应对可能的机会和挑战?

蒋颖:我们之前大概调研了差不多三四千家全世界的企业,发现了一些很矛盾的心态。

一种认为人工智能对未来有很大影响,但投资都是短期的,因为缺乏足够的信心和资本进行长期投入;另一种是它们对AI有所了解,每天都看到技术快速变化,但它们并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所以很难做出战略性的布局,有些可能还在一个观望的状态,还要平衡短期跟中长期的状态。

所以,比较普遍的做法是,短期借用AI技术降本增效,改善运营成本和运营效率,逐步加大投资;另一方面,就要着力培养AI时代需要的复合型人才——不仅会技术,会交流,甚至懂心理……这些人从哪里来?只能企业慢慢培育,这一点对于未来竞争来说很重要。

当然,另外一个担心就是针对一些颠覆性的创新——会不会突然哪个行业就消失了?

《中国企业家》:咨询行业会特别担心这一点吗?

蒋颖:说实话,我一点不担心,我一直认为AI不是取代工作,而是取代工序或者任务。当然,除非这个工作完全是由工序组成的,如果这样的话,即使不被AI取代,也会被其他的挑战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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