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虫曾经是中国大学生中付费用户数量最多的教育公司,它的突然倒闭让许多学生,甚至是内部员工感到意外,许多人感慨道:“考虫的倒闭,意味着一代人青春的终结。”

过去九年,考虫的兴起与衰落,伴随着中国大学英语四六级考试逐步弱化的发展弧线,也经历了在线教育行业的辉煌与夕阳。而这家被员工称为“乌托邦”的公司,它的“体面退场”或许也有着某种必然。

文 | 马延君 金叶露

编辑 | 易方兴

运营 | 橙子

“无考虫,不青春”

考虫的倒闭,是突如其来的。2月21日,李晔收到了一条“英语四级pro班”全额退款的短信,她以为是自己误点了操作,赶紧打开查看,却发现App内部交流广场中,“一大片退款短信的截图”。

在各种猜测声中,李晔“有点懵了”,她还是听学姐的介绍才知道考虫,“低价是最吸引我的”,359元的价格包含听力、阅读、语法、模考等全部课程,不仅送一套专属真题礼盒,考试不通过还可以免费重读。

如今距离考试还有4个月,课程突然没了,她赶紧四处搜索还有哪家网课可以买,“比来比去,都不如考虫便宜”。

2月22日,沉寂了很久的微信群“考虫18硕士俱乐部”突然弹出一条消息,一张关于考虫倒闭的微博截图,让安静的群聊瞬间沸腾。

考虫倒闭登上微博热搜。图 / 截图

教育学博士方一杰是群聊中的一员,他是考虫早期学员,也是忠实粉丝,家里至今还珍藏着很多考虫的周边,看到倒闭的消息,他有些唏嘘,用他的话来说,“从高职生到博士生,是考虫帮助我逆天改命”。

创立于2015年的考虫,以四六级网课起家,吸纳过不少和方一杰一样的忠实用户。它的创始人李好宇先后就职于《电脑报》、网易门户科技频道,2013年曾创办首个教育媒体多知网。资深媒体人的嗅觉,让他在2015年发现了直播大班课的商机。

“当时职业教育万元左右的面授是主流形态。用户如果想选择相对轻度的学习方案,主流的供给只有图书和录播课。买书自学,每个人理解能力不一样,解析能不能看得懂?录播课缺乏交互,也很难坚持。所以需求挺旺盛,没有真正好的解决方案。”在此理念的驱动下,李好宇创立考虫,上线3个月后,考虫就创造了一堂付费讲座同时在线人数4624人的纪录。

在巨大的空白市场中,经过短短几年的发展,考虫的产品逐渐涵盖了英语四六级、考研、出国留学、实用英语、教师招考等课程,还拥有系列书籍等线下产品,这个主打大学生备考一站式服务的平台曾在2017年拥有超过40万人次的付费学员,市场占有率超过了第二、三名之和。

2018年,考虫一跃成为中国大学生中,付费用户数量最多的在线教育公司,所有课程学员超过1000万,其中付费学员超过200万人次,覆盖全国超过2800所高校。

它最后的高光停留在了2021年,前一年考虫考研课程用户突破120万人,每3个考研的大学生中就有1个在使用考虫,其考研的正价课订单量也跃居行业第一,于是在那年4月,考虫为大学生打造了一颗“圆梦卫星”,将两千多所高校大学生的梦想,随同灵鹊星座卫星一起发射向太空,寓意“让全宇宙见证他们的前进”。

作为行业中的佼佼者,考虫也曾是“资本的宠儿”,自2015年创立开始,它先后获得了北极光创投、经纬中国、腾讯、高瓴等多轮总计近亿美元融资,一时间风光无二。

而一度辉煌的考虫,倒闭得有点突然,甚至连内部老师都是临时接到通知。就在消息正式公布的前一天,考虫考研英语老师罗文婷突然在微博发文,“本来七点要给大家准时上课的,我也是今天突然接到课程变动的消息”,对于评论区考虫发生了什么的疑问,罗文婷回应称“战略性调整”,至于考虫是否还会回来,则是“要看管理层的决定了”。

考虫考研英语老师罗文婷微博。图 / 截图

一家明星公司的突然衰落,引起了不少曾经的用户,和同行们的感慨与惋惜,2月22日上午,消息登上微博热搜榜第二,不少网友留言,“感谢考虫帮我通过四六级”“当年是真便宜,考研班只要几百元”……也有人说:“名师都走光了,倒闭成了必然。”

业内人士则纷纷回忆起考虫曾经的领军地位,“曾从考虫的产品、教学、运营方面,学到了不少好的认知与方法”“巅峰期考虫的师资、产品、服务、产品模式创新在行业内是独一份”。

在一片纷杂的猜测与怀念中,有人借用“无考虫,不青春”的口号总结道,“现在我的青春也结束了”。

“无考虫,不青春”。图 / 知乎 @考虫App

一片黄色的海

段佳逸和考虫的相识是因为“1块钱”。

2019年秋天,即将迎来四级考试的段佳逸在微博上刷到了考虫官方发起的公益课程,“1块钱拼团抢考虫四六级作文课”,因为价格实在便宜,再加上之前就听说过考虫,她立刻把拼团链接发给了室友们。

段佳逸回忆道:“当时学校有个互助群,临近考试那段时间,群里不断有人发考虫的拼单链接,仿佛身边每个考生都在听考虫的课。”

平价与口碑,正是考虫迅速占领学生市场的两大法宝,曾在考虫工作过3年的品牌部员工刘宁宁解释道,“例如四六级,一直都很便宜,基本属于不太赚钱的项目,出发点是教育普惠,我们希望所有学生,家里条件不好的,偏远地区的,或者没有接触到好的教育资源的人,他们都买得起。”

至于盈利,“学生喜欢这个模式,随着数量增加,成本才会降低”。

而在2019年之前,考虫甚至没有使用品牌团队和资金进行营销,在其他在线教育大量投放广告时,考虫主要依靠口碑传播,“例如学生非常喜欢我们的老师,就会将老师的海报贴在宿舍里,一个人学习有了效果,于是都开始用考虫”,而刘宁宁正是因为2019年公司增长趋势很好,可以进行大规模品牌曝光,才被招进考虫工作。

除了低价与口碑,名师团队也是考虫的一大卖点。段佳逸就用1块钱买到了名师石雷鹏的四级作文系统化讲解课程,尽管高中英语成绩一般,但她最终以五百多分的成绩通过了四级考试。也正是因为1块钱的引流,让段佳逸又连续购买了六级考试和研究生英语考试的课程。

在网友们的怀念中,石雷鹏、赵捷、尹延、袁凯等考虫名师的名字不断被提及,不少老师还拥有自己的专属昵称,“龙哥、石妈妈、陈兔兔、蛋妞”,段佳逸回忆道:“考虫的老师上课很有一套,趣味性很高,教授的方法也很适合应试教育。”

而且就连考虫的课件也很有自己的风格,“黄色的边框,圆圆的字体,看着很舒心,课件右下角还会写上一句鸡汤文”,正是这些细节让段佳逸觉得考虫比其他教辅机构要更用心一些,就像它的logo,那只黄色的小虫,“透露出一股真诚可爱的劲儿”。

图 / 视觉中国

陈佳曾在2017年加入过考虫的教师团队,“最开始那几年,考虫有很多新东方跳槽来的名师”,在陈佳的记忆中,考虫的教师薪资基本和行业内持平,并没有特别突出的吸引力,但“内部的氛围更好,教学压力也要小很多”,那时她听过同事吐槽,在新东方常因教师排名、续课率焦虑得要去看心理医生,“考虫对教师的KPI相对来说没有那么残酷”。

早期考虫与用户的黏性之高,也使得刘宁宁印象深刻,公司每年会举办考虫家宴和开放日等活动。家宴是去各个城市,举办当地的老师和学生的见面活动,而开放日,则是在公司举办的,学生来公司看望老师的大活动。

“我参加过开放日,场面非常热闹,你能感受到学生对老师的真感情,让人动容,有些学生对于老师的认可度很高,因为老师不光是帮助她们通过了考试,同时也是一种长期的学习陪伴者,所以有的人甚至会抱着老师哭,那段学习的时光确实值得记忆。公司还会收到学生寄来的信件或者礼物,我记得办公室里有一面墙专门贴着学生寄过来的信和合影。”

那时,考虫的高速发展也与英语四六级考试的火热,与考研人数暴增有关,大部分高校要求毕业需通过英语四级考试,2015年的考研人数为164.9万人,此后逐年增高,2019年的考研人数达到了历史性的290万人,这也体现在考虫上线的前几年,没有一个销售人员,课程全部需要定闹钟抢购,最高纪录是30秒抢购了5000单课程,“考虫宕机”也经常被推上微博热搜。

李好宇也承认,考虫是一个站在了风口上的产品,“这是当时的大趋势,能看到供需错配产生的大的时代机会,本身也是一种幸运。”

在考虫的巅峰时期,刘宁宁经常能看到大学快递点一片黄色的海洋,“因为我们的资料包是黄色的”,品牌部门经常去学校拍纪录片,不用刻意安排,“随意去一个大学的考研自习室,都能找到我们的教材”。

“那几年,我看到了最鼎盛的场景。”刘宁宁说道。

考虫资料包。图 / 网络

下坡路

不少前考虫员工回忆,考虫走上下坡路的时间节点大约在2021年的上半年。

在之前辉煌时,考虫甚至凭一己之力,让“虫子”这个称呼变得亲切。不少学生都会称自己为“虫子”,这也成为一种考虫用户独有的身份认同感。“因为考研也好,学英语也好,很多时候是个孤独的过程,我们认为每个大学生都有这样的过程,毛毛虫后面可能会破茧,过程非常痛苦,但最终都会化成蝴蝶。”曾在考虫工作过的一名前员工说。

然而,当考虫走向下坡路,最先感知到的也是“虫子”们。

第一个信号是差评。那时,在黑猫投诉等公开网络平台上查询可见,网络上陆续出现了许多考虫的用户差评,主要围绕着名师陆续出走,以及老师频繁更换后,课程质量随之而来的下降。

2021年10月,有用户在知乎上吐槽,“作为去年考虫系统班的虫子,我知道了今年考虫又临时换了老师,心情复杂。去年进入冲刺阶段,陈粑粑去进修了,知道消息那一刻我都是懵的,我发现考虫老师流动性很大,这肯定是个问题”。

2021年至2022年,李尚龙和石雷鹏等一批创始名师“出走”考虫。一位名师曾在离开时表示,“一般跳槽就三个原因:事不对、人不对、钱不对,我是三个都不对,所以选择离开。”

石雷鹏2022年离职发布的公众号。图 / 截图

名师出走,一直是教培机构面临的一大难题,早年间新东方就经历过胡敏、江博、周思成等名师纷纷出走创业,俞敏洪也曾公开反思,在互联网还没有兴起的时候,新东方名师的个人能力被放大到了极致,但他没有进一步把雇佣关系转变为合作关系,于是,当互联网大潮来临,这些高管和名师就纷纷离职创业。

近几年来,越来越多的大学开始弱化英语四六级考试,也对考虫的业务发展造成了影响。据公开信息,全国至少有数十所高校取消了英语四六级与毕业的直接关联,例如,上海师范大学、西安交通大学、西南民族大学等院校在近年来的教学改革中,已经将英语四六级成绩与毕业资格脱钩。

而作为考虫的发家业务,英语四六级培训在考虫的营收占比正逐年降低,截至2018年10月份,考虫的英语四六级业务营收占比为35%,而考研业务的营收占比超过了四六级,达到了50%,到2020年,四六级业务的营收占比已经低于20%。

在此影响下,2021年上半年,公司内部战略也发生了变动,那一年考虫开始大力布局线下业务,第一款线下考研产品,是考虫Space业务,一个集学习和生活于一体的考研线下空间。“它更像是针对考研尤其二战用户的自如友家,给大家一个舒适的备考环境,配合我们的在线课程使用”,李好宇解释道。

尽管受疫情影响,许多线下培训机构元气大伤,但李好宇坚持认为,“做线下对我们挑战很大,机会更大,也是我非常看好的结构性机会。目前线下需求旺盛,供给都是低质高价,很多机构都在割韭菜。我们希望从用户本位去设计产品,坚持高性价比的打法,给这个行业带来一些改变,这也符合我们一贯的理念”。

在公司内部,李好宇提出了三年时间做到考研线下正价课学员数第一的目标,而在疫情反复、线下标准化程度更低,各省、校之间情况也更复杂的环境下,要想达成这一目标显然并不容易。

考虫Space业务开展不到半年,就有西安的用户反映,入住4个月后无端加收空调外机费用,“凭空多出了500度的空调外机电费,还是1.38一度的高价电费,此前从未告知我们有这个费用”。

而根据企查查上的信息,考虫网背后的“北京多知科技有限公司”,最后一笔融资时间停留在2018年。到了2022年时,考虫的现金流状况已经不容乐观。有考虫老师也透露,在那一年前后,考虫就有不少项目被优化,也有一些部门被砍,不过,CEO李好宇也保持了一贯的作风,被优化的人员都获得了补偿。

创始人李好宇。图 / 百度

乌托邦

考虫倒闭的消息传出后,刘宁宁和陈佳的朋友圈都被前同事怀念的文字刷屏了,刘宁宁也颇为伤感,“我被裁员时,公司已经在走下坡路,但所有解散的团队都有正常的赔偿,没有拖欠一分钱工资,我不确定老板是否自掏腰包了,但是之前有一些机构跑路了,在考虫不会出现这种现象”。

在不少前员工看来,创始人李好宇的个人风格一直深深影响着这家公司,前考虫名师vivian就发文称,“他的理念一直都很好,一直坚持‘和用户做朋友’的价值观,而且做事很有格调,所以也许有决策失误的时候,但是他不欠我们的。在他能控制的范围内,很多时候宁可赔钱,也绝不自砸口碑”。

社交平台上,网友们对考虫的怀念帖。图 /截图

除了员工的怀念,在某种程度上,考虫的确做到了它名称的寓意——“破茧成蝶”,忠实用户方一杰就对此感受很深,他与考虫的缘分起始于2016年,那时通过了专升本的方一杰正在准备大学英语四级考试,在学长学姐的推荐下,他选择了考虫的四级辅导班。

跟着学了几个月后,英语基础并不牢固的他顺利通过了四级考试,因为学习体验不错,他又顺势报名了考虫的考研英语、政治的辅导班,价格也很实惠,399元就能拿下,几乎没有产生经济负担。

在2018年研究生考试上岸前,方一杰又跟着考虫学了一年多的英语,一节又一节的直播课,让他的英语基础扎实了不少,也培养出了好的学习习惯,据他回忆,那时考虫已经有了“学习搭子”的概念,“身边不少人都在用考虫学英语,考虫也会组建一些学习社群,不时开展线下虫洞活动,组织学员们去北京的办公大楼参观,或是举办一些考研经验分享的公益讲座”。

方一杰也参加过两次虫洞活动,还在线下认识了一群同样热爱学习的“虫子们”(考虫学员的昵称)。直到现在,他还经常和“虫子们”联络近况,好多“虫子”已经研究生毕业,也有“虫子”和他一样在攻读博士。

然而在线教育没有乌托邦,vivian也在纪念文章中细数了考虫作为一家公司存在的现实问题,“没有做到精准成本管控;急于扩张业务,没有足够的精力去研发最核心的盈利产品;薪酬体系需要优化;公司领导缺乏对课程产品的足够认知;盗版课对大学生培训市场冲击太大”。

但一家明星公司的轰然坍塌已成定局。倒闭消息传出的那一天,李好宇公开回应称:“我们在走清算流程了,学员会退费,员工有N+1倍薪水的遣散费,合作商也不会有拖欠。”这在欠薪跑路几乎成为常态的教育领域,并不寻常。

而这一做法,也让考虫收获了最后一波好评——“一家少见的,体面离场的公司。”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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