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绿流
在威尼斯弥漫的瘟疫和谎言中,德国作家古斯塔夫·阿申巴赫兜兜转转寻寻觅觅,只为多看那美少年一眼。明知死亡阴云就在头上也不愿意逃离,最终望着少年在海边的背影,死在威尼斯。
以上场景,出自于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的中篇小说《魂断威尼斯》。小说写于1911年,巧的是,奥地利作曲家古斯塔夫.马勒,死于1911年5月。
(古斯塔夫.马勒)
曼说,他从马勒的音乐中听出了同性恋的情愫。
马勒也叫古斯塔夫,也死于五十多岁,也是功成名就的大艺术家,也爱上比自己小很多的人(妻子比他小19岁),也经历了丧女之痛。
托马斯曼认为,在马勒身上体现着“我们这个时代最为严肃最为神圣的艺术意志”。但马勒是不是同性恋,托马斯.曼说了不算。
就在马勒逝世的那个月,托马斯·曼与妻子及哥哥正在意大利旅行,得知马勒去世的消息,托马斯·曼动身前往威尼斯,遇到了波兰贵族少年乌拉基斯拉夫·莫伊斯(昵称塔齐奥),归国后写下《死于威尼斯》。
(托马斯.曼)
1971年,意大利导演卢基诺·维斯康蒂把这本小说改编为电影,将主人公的身份由小说家改为作曲家,背景音乐采用了马勒的第五交响曲。
(维斯康蒂)
电影里的美少年,就像是从小说中走出来了一般:
“那少年竟然如此俊美,宛如一尊精美绝伦的希腊雕塑——他皮肤苍白,眉宇间有一丝甜蜜的冷静,蜂蜜色的头发打着鬈儿披下来,衬托出额头到鼻尖的优美曲线,那迷人的嘴唇更赋予了这张脸纯净的、非凡的宁静。少年的脸庞可称完美无瑕,又真切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导演维斯康蒂有着矛盾的身份,他是“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教父之一”,是一名共产主义者,因为给游击队提供经济支持,在1944年被盖世太保逮捕。而他同时还拥有公爵的贵族身份,晚年他说“我属于托马斯·曼、普鲁斯特、古斯塔夫·马勒的时代……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欧洲创造了最伟大的美学成果。与之相比,当代世界是如此平淡无奇和缺乏美感……”
他的艺术生涯也分成了这两部分,前半生是新现实主义时期,后半生是唯美主义的古典时期。
维斯康蒂从未正面承认过自己的同性恋身份。不过他的演员之一,大美男阿兰·德龙在自传中写道:“我觉得他爱过我,我和他之间有近似于柏拉图式爱恋。”
(阿兰·德龙)
维斯康蒂最著名的同性情人是相伴12年的赫尔·姆特贝格。贝格1944年出生在奥地利萨尔茨堡,童年吃了很多苦, 1964年在《北斗七星》中跑龙套时结识了维斯康蒂。维斯康蒂被贝格那“恶魔、疯狂和堕落的性”所俘虏,他要将其培养成像阿兰·德龙一样闪耀的明星。贝格主演了维斯康蒂导演的《该诅咒的人》、《内地家族》以及《路德维希》等片。
在1976年维斯康蒂去世后,贝格企图自杀,十年后他出版了自传《我》,将和维斯康蒂的关系称为“婚姻”。
(贝格)
不过贝格并没有参演《魂断威尼斯》,1970年他26岁,不符合原著中14岁少年的形象。该片的男主角是维斯康蒂从挪威到瑞典寻寻觅觅找到的伯恩·安德森。维斯康蒂和剧组成员都认定他具有死亡气息的美。
小说的开始,阿申巴赫准备去威尼斯旅行前看到一个怪人
,“他浮夸地挥着自己枯朽的食指,炫耀着上面的印章戒指,他的舌头不住地舔着嘴角,仿佛是在暗示什么,形貌极为不堪。阿申巴赫眉头紧锁,注视着那个人。那种昏乱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仿佛他身边的事物略微有些失常,它们正在渐渐扭曲变形,随时会滑向怪诞与离奇。”
小说的四分之一处,他才前往威尼斯,到这里两小时的电影才开始了10分钟左右,黑色的船、黑色的浓烟、从厚重的雾中开往威尼斯。又转乘黑色贡多拉前往丽都,遇上船夫敲竹杠,那一瞬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上,心有余悸,船行冥河。满满都是死亡的象征。
到达岸上,是另一番风光。在一片衣香鬓影中,他见到了美少年。
每天都念念不忘,拷问他引以为傲的理性,他的第一反应,是想要逃离。但由于行李被送错,他不得不返回酒店。这一段的心理描写太精彩,“窃喜”二字不足以表现出原著的万分之一。
他意识到,正是因为塔奇奥,他走不了了。
他对自己说,他看到的是美的本质。
威尼斯瘟疫蔓延,而官方为了旅游业极力掩盖,
这却给阿申巴赫带来一种阴暗的满足。他知道城市和他内心深处所有邪恶的秘密,并愿意赌上一切来守护它,他如此迷恋那美少年。
在晚宴上,他从滑稽的歌唱者身上看到自己。“这个人面带苦相,正做着鬼脸,眉心两道深深的皱纹述说着叛逆与几近绝望的自我意志。”
理性和自律被罪恶所侵蚀,他开始跟踪少年,
廉耻心被他丢得一干二净。这时他仿佛觉得道德的法则已化为乌有,他只能从怪诞与扭曲中寻求希望。
面对少年之美,他对自己衰老的身体感到厌恶。到理发店中染发、修面、涂脂抹粉,人工打造的年轻容颜在他脸上显得格格不入,像是可笑可耻的假面。(马勒丧女后不修边幅,妻子说 “他丑得我认不出来,就像一个囚犯”)
小说中写到:
“他——那个在文学界享有崇高威望的大师。就是他,他写出了《被抛弃者》,斥责放荡不羁的生活,斥责人们对深渊、对陷入苦难的灵魂寄予的同情,斥责那些堕落的灵魂。就是他,把知识踩在脚下,爬上智慧的高峰。他已经不再摆出一副讽刺的姿态,适应了名声带来的负担和义务;他博得了世人的认可,他受封了贵族,他的文章被编进了教材。而现在他却坐在这里,闭着眼睛,偶尔斜眼望一望四周,眼神里透露着讥讽和困惑。那张原本松弛,妆后红润的嘴,喃喃自语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吐露他那混乱的大脑里不时闪现的怪诞逻辑。”
日神精神逐渐崩塌。阿申巴赫成为怪人、成为小丑、成为死亡面具。
在美面前,他什么都不是。他拥有的只有衰老,能拥抱的只有死亡。你真美啊,请等一等。严谨理性的德国人,从来没有停止过对美的单相思。
其中一段描写可以比肩歌德:
我们所谓的行文风格全是胡闹和矫饰,我们的名誉全是闹剧,世人对我们的信任简直可笑。用艺术的手段教育青年人或民众,是一种危险的做法,真应该被禁止。当一个艺术家从出生起就注定要跌入深渊,他又如何为人师表?我们或许不想跌入深渊,或许渴望获得荣誉;但无论我们走上哪条路,深渊仍然吸引着我们下坠。所以,既然知识可能毁灭我们,我们也就不会有知识了。所谓的知识啊,菲德拉斯,它并没有使拥有它的人变得高贵或严峻。知识就是知晓、理解和宽恕,它没有立场,也没有形式。它同情人们陷入深渊,但它本身就是深渊。因此,我们坚决摒弃知识,从今以后,只关心美。所谓美,就是单纯、博大、严谨,我们还是得回到超脱和秀丽的外形上来。
但菲德拉斯啊,对秀丽而超然的外形的专注,会使人陶醉,并唤起人欲望,它可能会让最高贵的人落入最可怕的、汹涌的情感,而他向来对美那种严肃而狂热的崇拜,又转而让他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它们也会把人引入深渊。是的,它们把我们引到那里去,我们这些诗人哪,烙在我们天性里的并非卓越,而是僭越啊。现在,菲德拉斯,我要走了。你留在这里吧,当你再也看不见我的时候,你再离开吧。”
在小说评论区,看到不少留言批判阿申巴赫变态,或是批判托马斯.曼变态,其实大可不必将这部小说当作男版《洛丽塔》来看,小说的主人公阿申巴赫的确是曼自己的影子而非马勒,但曼的意图并非要借小说出柜,而是要表达自己在文艺创作中的困境。
“艺术就是一场战斗,是一场令人筋疲力尽的斗争,会让人在衰老之前就被榨干全部心力。这是一种征服自我的生活,一种与逆境抗争的生活,备尝辛苦、坚韧不拔、极度节制的生活。”
托马斯·曼(Thomas Mann,1875年6月6日-1955年8月12日),1929年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早期是民族主义者,后来思想转变,在希特勒上台后公开声明 :“对人类、道德及审美的无数观察让我确信,现在的德国政权对德国和世界都不会有什么好处。”
为此,托马斯·曼国籍被取消,著作被禁,房子、家什、书籍、钱以及诺贝尔奖金均被没收。1938年,曼移居美国,留下一段著名的话:“我在哪里,哪里就是德国。我带着德意志文化。我与世界保持联系,我并没有把自己当作失败者。”
曼的那个年代没有出柜的说法,不过他的确对美少年有着执着的迷恋,甚至他儿子都感受到过。(甩锅给马勒,不厚道啊)
马勒狂热追求过阿尔玛,并携手走入婚姻,但在女儿离世后,两人又因为年龄的差距渐行渐远。
阿尔玛是传奇女性,生长于奥地利分离派风景画家之家,16岁学习音乐,和勋伯格师出同门,艺术造诣之高,能指出马勒的不足。初恋是维也纳分离派画家古斯塔夫·克里姆特。第一任丈夫马勒。第二任丈夫建筑师格罗皮乌斯是贝聿铭在哈佛大学的老师。
说回那位美少年伯恩·安德森。《魂断威尼斯》让15岁的他被誉为“世界第一美少年”。
1955年,伯恩·安德森出生于瑞典斯德哥尔摩,父亲不辞而别,母亲自杀,他只能在继父家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为生活所迫,参加了《魂断威尼斯》的选角试镜,赢得了塔奇奥一角。他希望通过演电影,让生父能看到他,父子重聚。
电影的成功,让不少影迷认为他是同性恋,再加上导演带着他混迹同性恋俱乐部,影响了他的声誉。
安德森不敢得罪导演,敢怒不敢言,“那些服务员令我很不高兴,他们都直勾勾地盯着我,好像我是一盘可口的菜肴”。
而贝格又嫉妒维斯康蒂对安德森的特殊照顾,于是贝格多次声称伯恩吸毒、滥交、服用药物,造谣伯恩死于车祸、空难和谋杀。
伯恩只能放弃电影圈,前往日本发展音乐事业,一度穷困潦倒。这段时间,他结识了挚爱苏珊娜,结婚生娃,生活平静而自足,但随着儿子死于襁褓,妻子选择分居,两人在3年后正式离婚。
伯恩开始憎恨自己的容貌,故意衣着邋遢、不修边幅。“我大概是唯一一个希望自己快速变老的人,我在20岁时就开始想象我年迈的样子,我甚至想加速自己变老的过程。”
再后来,回到了家乡斯德哥尔摩,和两个女儿住在一起,养了几只猫和仓鼠。
时间在治愈他,他又开始演电影。被问到是否后悔出演《魂断威尼斯》时,他表示从来不后悔,但是如果能再有一次机会的话,他绝不会选择出演。“虽然我这一生跌宕起伏,但我坚信美丽没有错。”
伯恩最近出演的一部电影是2019年的《仲夏夜惊魂》 Midsommar,是一个配角,电影里他白发飘飘,但眼睛还是那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