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Vicky刺猬

海上繁花，无论如何明丽绚烂，终会凋零，似泡沫沉入大海，无声无息。

金宇澄老师写的《繁花》，是繁花落尽，是幻灭。

六七十年代的运动，扯着人向泥沼里落。八九十年代的改革开放，又拉着人向高空中飘。在风云变幻中，人被裹挟进迅疾的洋流，悲欣交集无法细述，只有用“不响”一笔带过。

读《繁花》，有一种乱花欲迷眼的繁盛气象，又有乱红入泥碾作尘的凄凉之感。

金老师说: “《繁花》感兴趣的是，当下的小说形态，与旧文本之间的夹层，会是什么。”

小说文本颇有古韵，用词精致含蓄，对白用上海话铺陈，侬语娇嗔，话里机锋，如同轻风在弄堂里绕，灵的嘞。

书中人物有上百个，有的浓墨重彩，有的一笔带过，但都个性鲜明，充满生活气息。

书中写了很多饭局，男男女女在酒桌上暗潮涌动，暧昧不清。每一次都是女人在明争暗斗，女人在酒后失态，男人是始作俑者，却坐在旁边静静看戏。

这种书写角度，是典型的男性视角，饮食男女对待感情的态度，在金老师的笔下，绝对泾渭分明。

大篇幅的男女私情，在眉来眼去、欲拒还迎中拉扯，被金老师描写得丝丝入扣。

爱情的怦然心动，我认为是书中最精彩的章节，也是金老师最精雕细琢的内容。

第五章，少年阿宝和蓓蒂坐在屋顶上说印邮票，谈吐里都是风雅云趣。

阿宝看蓓蒂冰雪聪明的样子，心里欢喜。

此刻，屋顶上夏风凉爽，复兴公园香樟墨绿，梧桐青黄，眼前铺满棕红色高低屋脊……

青年阿宝对雪芝，一见倾心，如同看到皓月当空。

后来说起书法之妙，他们的对话像一串心灵密码，志趣相投，心领神会，情投意合。

二十三章，两人雪中看腊梅，谈吐清雅的雪芝，更是让阿宝倾慕到了尘埃里。

阿宝觉得，眼前的雪芝，清幽出尘，灵心慧舌，等于一枝白梅。

蓓蒂和雪芝，都是冰雪聪明的女子，阿宝视她们如灵魂伴侣，深切地爱着，幸福地仰望着。可蓓蒂像一条金鱼一样消失了，雪芝离开他远嫁香港。

锥心的苦痛，在他这个素来孤独隐忍的人身上，没有太多宣泄，只用一个个“不响”代替。

但金鱼、屋顶和电车，这些和她们有关的记忆符号，像黑暗里的大雪，纷纷扬扬，落在他的生命里，一层覆盖了一层。

小说里，阿宝有三个好哥们: 沪生、陶陶、小毛。他们出身不同，情路却都坎坷。

沪生喜欢淑华，但他们不是一路人。小毛与银凤的私情，注定不能见光。陶陶在女人堆里厮混，最后落个人财两空。

汪小姐和梅瑞，为挂靠男人用尽心机，结局却最不堪。

没有一对男女可以举案齐眉，也没有一个角色可以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不是在世间苟且，就是生死离散。

原著里所有的百转千回，到头来只是一场幻梦。

他用光怪陆离的黄河路，尽情展示九十年代的野蛮发展，外贸和股市如青云直上，人人有机会实现一夜暴富，在上海滩过纸醉金迷的日子。

搞钱和搞爱，都热气腾腾，充满赤酱的烟火味。

王导和编剧秦雯，创造了两个完全不同于原著的女性: 汪小姐和玲子，赋予她们独立自强的个性。再加上雪芝和李李，四个女性交相辉映，与已经成了宝总的阿宝，演绎一场欲说还休的迷离痴缠。

宝总对她们有情有义，尊重她们，成全她们，但似乎暧昧有余，明利不足。

在电视剧中，情感的主动权，其实一直都在女性手中，他只是被动游离，没有勇气说出任何一句“留下来”的话罢了。

对雪芝，阿宝始终念念不忘，心有不甘。努力挣钱的动力，很大一部分也是证明给她看，让她为当初的选择懊悔。

但孤傲如雪芝，对他心知肚明，不会给他扬眉吐气的机会，就算在香港重逢，他已经是鲜衣怒马的宝总，她只是餐厅的服务生，她也只留下一句“我有了”，就翩然离去，消失在走廊尽头。留下他在陌生的街头怅然独行，又一次在暗夜里大雪纷飞。

如果说雪芝是旧爱，另外三名女性，可以说都是让他心动的人。

李李当然是吸引他的，她明艳无双，聪明绝顶，这是他欣赏的女性类型，就像蓓蒂和雪芝一样，让他视同知己。两人的情感，像他们涮羊肉的汤锅一样，一次次都在加温。

股票出结果的前夜，他去找她，在楼梯上向她伸出手，说“我是阿宝”。这句话颇有意味，千帆已过，他对她赤诚相见。她回头，两个人差点吻到一起，阿宝没有移开，是李李先挥剑斩断了情丝。

她一步步上楼，他在楼下，眼神里明暗交织，分明有失落。

他也依恋玲子，宠溺她的任性嗔怪，纵容她明里暗里算计他的钱，由着她在各种场合对他大呼小叫，这种亲密无间，是一种踏实，一种放松，只有和玲子在一起，他才不需要逞强，可以显露真实的自己。

每日里山珍海味，他最爱的，还是夜东京里，玲子为他精心准备的小菜泡饭。

玲子负气离开，几个月没有消息，他嘴里没说什么，但一直在等。直到她生日那天也不露面，其他人都在表达难过，他不发一言，呆呆地坐在夜东京，满脸落寞，一身惆怅。

玲子后来让他撤股，要和他划清界限，他依然一声“不响”，尊重她的选择。

很多观众说阿宝不爱玲子，对她只有感激，我觉得不是这样。

成年人的感情，哪有那么黑白分明，很多时候，都是念头在内心明灭，一念起，一念灭，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男女之情，早一步，迟一步，都是空门。

对汪小姐，他的喜欢是写在脸上的，保护她，支持她，就是他的义不容辞。

替她安排好在27号的一切，挡在她前面去挨卢美琳的巴掌，为她不惜背刺爷叔，差一点倾家荡产。排骨年糕的甜腻，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剧终，他和汪小姐的结局也是开放性的，两个人虽然错过了并肩看东方明珠的烟花的约定，但郎情妾意，只要一方愿意去找，就可以重续前缘。

阿宝在情感上的很多“不响”，是因为他伤痕累累，缺乏能量和勇气，去说出一句痛快的表白，他的伤痛，藏得很深，像冰块。

但遇到勇敢执著的女性，像阳光一样温暖他，就可以很快融化。汪小姐，有这样的明媚和能力。

遇到中意的人，女人要勇敢一点，男人和事业，咱贪心一点，全都要。

在翻滚的命运之河里，爱情微不足道。但卑微如我们，拥有的欢愉和悲切，总与爱有关。

要明晰《繁花》完整的故事脉络，我觉得要结合原著和剧情一起看。金宇澄不响的，王家卫响了。王家卫不响的，金宇澄早响了。

两种繁花，两处闲愁，是幻梦，也是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