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因为诸多原因,团建取消了。但我仍不死心,社交媒体仿佛也听到我的心声,为我持续推送“淄博烧烤撸串手法”、“教你用100元吃垮八大局”等需要实操才能一探究竟的攻略。
好在,淄博一个多月来频繁破圈,热度不减反增,终于让我等到了去淄博实地探访、带薪撸串的机会!
当然,此行我也带着写稿的任务,以及诸多好奇与想象——作为一座山东中部的城市,西有泰山,东有大海,一直在中部低调的淄博,为何突然凭借全国各地都有的烧烤而走红?当一种美食带火一座城,当烧烤成为淄博的城市名片,凶猛的流量会带给这里什么?
下午两点,我终于来到了烧烤店。那条街只有这一家店做烧烤,前门写着“午市不开,晚市五点开”,门口一个人影都没有。结果,我趴在大门的玻璃窗上,看到后厨的门开着,就绕过一个涵洞去了后门,一看竟然有十来个人坐在小板凳上等着了。有的人还拎着小吃边吃边等,似乎知道等待是场持久战。
老板心软,一看人多,放大家进了餐厅,但是“让大家动作隐蔽一点”。我们就悄悄地坐在后厨边的长椅上,眼睁睁看着越来越多人到了前门。那些人对着玻璃窗张望,一如下午两点刚到这里时的我。这挺像电影里的单面镜,这也是头一回,我等餐排队排出了怕被人发现的感觉。
等位三小时后,我终于被允许入座,点餐。烧烤店前门一开,两层楼的烧烤店立刻满座。
店员们的每一次动作都有着严格的时间规定。五点十分,发放一次性小碟与杯子。五点半,分发小葱与小饼。按捺不住的食客们开始东张西望。直到六点多,才陆续有烤至七成熟的肉串被端上桌,需要自己烤到全熟。此时,我满腔没有好奇,只剩饥饿。
几分钟后,肉串开始滋滋冒出油泡,搭在烤炉上的小饼也散发出麦香。我学着网上的专用手法,将小饼对折两次,依次蘸取孜然、花生盐和辣椒粉,再摊开,铺上小葱与肉串,最后卷起饼,一个潇洒的姿势撸下肉串,将卷饼大口塞进嘴里。劲道又嫩滑的肉串,裹在酥脆的小饼之中,佐以清爽的小葱,三者达成了微妙的味蕾平衡。
好吃!不知是不是饿久了,人在吃到美食的刹那感受,任何词汇都不足以形容,我能做的只有幸福地点头。在啤酒瓶的碰撞声中,我与拼桌的两位游客吃完了烧烤。回看整间屋子,每个人都有说有笑,吃串喝酒,被美食抚慰的食客永远最为宽容。
至此,我理解了它的姗姗来迟,也理解了淄博成为新兴旅游城市的潜在可能性:当一座城市抓住游客的胃,或许,也就抓住了游客的心。
只是,当流量骤然来袭,淄博所做的种种努力仍带有一种朴素的幽默感。有烧炭小哥日夜工作,被炭火熏得乌黑;有放弃赚钱,只为休息保命的烧烤店老板;也有被拉去火车站,以“180男团”为名,迎接游客的山东公务员们。
下面容我为你讲述,独属于淄博的荒诞故事——
文 | 祁佳妮
编辑 | 易方兴
运营 | 栗子
“保命要紧”
晚上8点,正是宵夜聚餐的时候。走在淄博街头,众多烧烤店却停止放号,原因很简单,没肉了。
当地一家开了30年的老字号烧烤店,吴式烧烤,位于山东理工大学附近的水晶街夜市。在淄博为游客开通的“烧烤公交专线”里,理工大学北门这一站便标注了吴式烧烤的名字,标志着它网红店般的存在。
两位石家庄的“打工人特种兵”等在门口,她们要挑战“在极限的24小时内吃上淄博烧烤”。头一天晚上下了班,她们坐火车出发,买的站票,哪儿有座位空出来,就去坐一会儿。早晨7点到淄博,先去小吃街买早点,困了就睡几小时钟点房,只为下午一点守在烧烤店门前,等待晚市开餐,在她们的计划里,会在晚上9点吃完烧烤,再坐火车回去上班。
在淄博,多的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店长吴宝是最忙的人之一,他周转于大厅和前台,还得跑到门外,给等位多时的人们发饮料和矿泉水。淄博烧烤出圈以来,店里的轮班制不得不取消,全体员工日夜上岗,近两个月没有休息。但有太多双眼睛关注着烧烤店的一举一动,作为土生土长的淄博人,吴宝说:“不能辜负游客的期望,让排队太久的人有情绪。”
不过,即便如此,投诉也时有发生。
一位五点开餐准时入座的女孩,与特种兵们一样,都是今天的第一批客人。五点一到,三十多桌客人同时下单,打印机嘶嘶吐出雪花泡沫般的小票,长长地垂在地上。后厨的两位烧烤师依照下单时间的毫秒之别,将一万多串肉烤至七分熟,再按顺序上菜,由客人自己烤到全熟——这种参与感是淄博烧烤的一大特色。
轮到女孩时,吴宝给她退了钱,因为店里的羊肉已经卖光了。女孩很生气,打12345投诉烧烤店。等到市监局的人过来,吴宝拿出进货单自证清白:“实在是串不出来那么多肉。”
店里现在有27名员工,后厨8人,前厅10人,还有9名串肉工在仓库里串肉。人手不足的节点,发生在4月15号那个周末,在淄博的中心城区张店区,除了高档型酒店喜来登,其他酒店全部满房,多到溢出来的游客们涌向各家烧烤店。
吴宝又急招了3个人切肉串肉。由于工作量巨大,串肉工的时薪从13元涨到20元。此外,他还每天刷招聘软件招烧烤师,开价八千每月,但已经招不到人了。天眼查数据显示,截至4月16日,淄博新增烧烤相关企业一百七十多家,仅4月14日当天就新增注册二十多家。各店疯抢烧烤师,在这座平均薪酬4700元的三线小城,烧烤师的工资卷到了1万元。
晚10点,吴式烧烤闭餐。这是无奈之举,不仅牛羊肉没了,蔬菜也没了,“冰柜里每到晚上只有霜冻”。
吴式烧烤创始人,也是吴宝的父亲,最近也开始给店里帮忙。每天凌晨,老爷子要去市场采购牛羊肉,串肉工们早上8点开始串肉,等新鲜的肉串送到店里,晚市才能开餐。按照店里一根牛肉串20克、日销量突破1万串的数字来计算,吴式烧烤一晚上就能“烤”掉一头牛。
一同超负荷工作的,还有小饼工厂里的机器。
作为淄博烧烤的“灵魂伴侣”,薄如纸片的小饼口感酥脆,烤肉、小葱与小饼的紧密贴合,中和了牛羊肉的咸腻,形成鲜美又充实的独特口感。烧烤火爆,淄博小饼也供不应求。仅吴式烧烤一家店,每天就得消耗300至500包小饼。饼厂里,以往日均生产1万袋小饼的机器,如今提速至日产3万袋饼,只有在工人们吃晚饭时才能休息一会儿。如此加班加点生产,订单也排到了一个月后。
有烧炭小哥日夜工作,被炭火熏得乌黑,已经达到“人炭合一”的境界;有放弃赚钱,只为休息保命的烧烤店老板;淄博当地的有家医院也开始“独宠”病患,在门诊部门口支起烧烤摊,供自家的住院病人享用;还有一家烧烤店里,连店长还在读小学的外甥都帮忙送餐,多次叫号无人搭理后暴躁喊号“50!”,这种濒临暴走的崩溃,也是众多烧烤店老板的状态。
在淄博,一些本地人是“懵了”的状态,还有一些人,则觉得这次突然降临的流量,无异于一场战役,“接得这波流量,淄博就能更好,要是接不住,招牌就砸了”。有人甚至评论:“参加工作后,有人问你都干过什么?本地人可以说,曾参加2023年的五一淄博保卫战。”
面对前所未有的客流,老板吴宝选择了中午停业,只开晚市,蓄足精力和食材招待顾客。而另一家更为知名的牧羊村烧烤,则发布了全体员工休息3天的公告,“已经不是挣钱的事了,保命要紧”。
在淄博烧烤的热潮来临之前,牧羊村就是当地的排队王。2020年,歌手薛之谦在音乐节上推荐了牧羊村烧烤,店里很快人满为患,登上当天热搜。直到最近,牧羊村下午四点半准时营业,早上八点,已经有顾客自发排队。
在闲鱼上做代排队生意的小林,入行不过一周,就接了十几个代排队的订单。他是本地大学生,专挑没课的时候出来接单,网红烧烤店排队按每小时30元收费,最久的一次便是等牧羊村,5个多小时,虽然赚了150元,但“人也排麻了”。
牧羊村烧烤的地势特别,要走一段下坡路才能看见店家招牌。重新开店的第一天,拥挤的人群从店门口一直塞满坡道,远远望去就像在爬长城。其中,有人直播,有人拍照,更有人杵在远处的天桥上,什么也不干,只是看着疯狂的游客在夹缝中吃着烧烤。
当地甚至传出消息,就连附近的社区志愿者也去帮忙穿串了。网友在评论里,还想象了当事人的内心活动:“父母烤串供我考公,考上单位又派我回来烤串。”
还有一位来自山西忻州的大姐,她本想去爬泰山,路过淄博时决定临时下车,去传说中的牧羊村看一眼。“我不吃烧烤的,就是想感受一下氛围。”坡道一旁,特警车、消防车与十几名安保人员拉起安全线,守卫着狂欢般的人群。
至此,吃烧烤一词被重新定义。还排在队伍里的小林觉得:“烧烤已经不重要了,食物只是载体,是我们这些人成了景观。”
溢出效应
流量突然来袭,带火的不只是淄博烧烤店。
在淄博,一条兴起于20世纪90年代、濒临拆迁的便民农贸市场,摇身一变成为了网红小吃街。数月之前,它的门头还是“北二巷便民市场”,几乎是一夜之间,铁艺大门上出现几个新的大字——八大局便民市场。当烧烤公交专线将这里列为停靠站点,便昭示它的爆火已不是偶然。
八大局附近,环绕着一大片老单位宿舍楼,历史最久的楼建于60年代。楼梯斑驳,隔音也差,住在二楼的董智,每天清晨都会伴着楼下的叫卖声醒来。她眼睁睁看着“家门口的菜市场”一步步成为网红景点。
菜,已经两周没有下楼去买了。游客们凌晨五点半就去早市排队买小吃,早上七点,整条街人山人海,挤不进去,她只能靠外卖软件买菜。
多年以前,八大局确实是方圆三公里内的本地人最常逛的集市。一条南北向的主路上,遍布菜肉蛋奶与水果的摊铺,两条横贯东西的辅路则有早市和夜市,间或开着服装店、烧烤店和各类小吃店。董智以前接女儿放学穿过八大局,花不到100元,就能双手拎着袋子满载而归。但除了物价便宜、东西齐全,她很难想出八大局还有什么特色。
但这里没来由地就火了。打开社交平台,各种“一百块吃垮八大局”的攻略看花了眼,其中出镜率最高的是三样食品:牛奶棒、紫米饼与炒锅饼。
以前,淄博名吃几乎没什么知名度,但现在,八大局依靠流量,重新拥有了它的“老三样”。只是,味道很难取悦所有人。比如,一位游客在“香酥牛奶棒”门口排队一小时,咬下一口新鲜出炉的牛奶棒后发出了疑惑,她甚至没有吃到预想中的爆浆牛奶,“这不就是法式小面包吗?”
当地商贩们也是花样百出,先是一位穿着灰色背心的肌肉帅哥现场切紫米饼,很快,旁边的衢州鸭头店里就有了另一位帅哥,穿黑色背心剁鸭头。要义是——身高一米八以上、有腹肌、穿背心。
不得不承认,在这个春夏之交,淄博的饮食行业复苏了,流量与热钱,搅活了这片原本只有老人老店的菜市场。
许多变化正以一种“淄博速度”正在发生。除了八大局的名字换新,附近一条坑洼破损的老路也在72小时内得以升级改造,路面修复得平整如新。
当淄博这座重工业城市忽然间转型为旅游城市,每位普通居民都被卷进了这场流量狂欢。一种本能,促使大家扎堆瓜分这块新鲜的大蛋糕,只是每个人的动作都显得急迫,又有些生疏。
董智最近再次走进八大局时,感到彷徨又陌生。短短半个月,市场就进行了一次大换血。以往卖水产的店现在做起了捞汁小海鲜,猪肉铺推出一张桌子卖紫米饼,卖肉专属的红光灯打在糕点上,也给紫米饼沾染了肉味。而她买了很多年菜的菜摊,转行卖了椰子。
董智问过老板转行的原因,“附近的居民挤不进来,菜卖不出去,只能转行。但他是卖菜的,让他去炒锅饼、做紫米饼,也没那个手艺。只有卖椰子最简单,削个孔就能卖。”
再往前走几十米,另一家果蔬店的转型则显得顺利许多。30岁出头的杨萍接管着父母一辈留下来的蔬果摊,当八大局里的牛奶棒和紫米饼店铺接连出现,而水果蔬菜肉铺逐渐消失时,她很快意识到不对劲:“市场变了。”
也是一个多星期前,杨萍果断撤走了店里的所有蔬果,找人重新粉刷墙面,把原先的空间隔成三个地盘,卖冰粉、烤面筋和烤羊肉串。这是她考察市场后做出的决策,也是八大局唯一卖冰粉和烤面筋的门店。
这次突然的转行,让杨萍全家人都有些手忙脚乱。目前,姥姥和大姨负责在店后面穿肉串,她来做冰粉,妈妈烤面筋。第一天上手时,杨萍妈妈还记不住面筋与烤肠的价格,烤完串,手握一根松动的面筋在佐料盆里来回蘸取,还是无法给面筋裹满一层孜然粉。
八大局里,有许多像杨萍家这样,还没来得及做广告牌和价码表的门店,因为“打印广告都得排队”。一种朴素的荒诞场景出现了——在一家名为“鲜鸡分割大全”的店里,你买到的其实是“正宗紫米饼”。而在一家售卖灰指甲、甲沟炎与鸡眼用药的小店里,你买到的却是淄博特色——炒锅饼。
当正常的市场秩序被打破,改变或许是唯一的出路。毕竟,各路资本已经盯上了八大局里的旺铺。一个月前,八大局的商铺租金和转让费开始见涨,一间12平米的摊位,过去五年的转让费是6万左右。现在,标价16万。
前不久,开在八大局主路上的一家烧烤店赚足了眼球,本地人都在赞叹老板的投资眼光。董智也听说:“老板原先是开烤鱼店的,现在用十几天的速度,买了八大局的六家门店,15万一个店,盘下来快100万。一个房间拿来烤串,其他5间房都用来摆桌子,现在每天爆满。”
就这样,一场史无前例的烧烤宣传,让这座常住人口470万的城市短期内接待了480万人次的外地游客。
流量的溢出,同样惠及了当地的交通业与酒店业。今年的五一假期高铁票本就紧俏,淄博更是成为顶流。4月15日中午,“北京南—淄博”的火车票开售不到1分钟就秒空。而淄博的五一住宿预订量较2019年上涨了800%,张店区的多家酒店五一期间全部满房。一家影城见状,立即推出免费过夜休息的服务,欢迎大家来看午夜场电影,“我们有的是可躺式座椅。”
就连房地产行业,也因为这股流量而狂欢。4月,全国50个城市中,有44个城市呈现环比下降的态势。唯有淄博的楼市暴走,3个月卖了120万平方米的房子,在三四线城市中有着最强劲的发展势头。
面对肉眼可见的流量红利,哪怕是董智这样最普通的居民,也想从中分一杯羹。
董智和家人商量,五一期间把家里空出来的一间卧室租出去当民宿,定价在150—200元。白天,她就从家里牵一条电线,在家楼下摆摊卖橙汁。毕竟,“流量已经来了,现在只能想办法,看能不能抓住流量变现”。
败也是炭,成也是炭
说起烧烤,有锦州、齐齐哈尔和新疆烧烤声名在外,淄博很难在中国的烧烤地图里竖起旗帜。但偏偏是这样一个非典型网红城市,只因讲好了烧烤故事,就开启了城市流量的巨大入口。
用本地人卢浩的话说:“淄博的火,不可复制。”
一个城市的突然走红,看似偶然,但背后,似乎存在一只看不见的手。比如,3月8日,当“大学生组团坐高铁去淄博撸串”登上抖音热搜,仅仅2天后,淄博市便推出了一系列宣传方案。
此后一周多时间,淄博陆续设立了烧烤名店“金炉奖”、成立烧烤协会、定制烧烤公交专线。为迎接八方来客,淄博文旅局想到的办法,是利用“高大帅哥”来吸引游客。在淄博火车站,一群身高180的公务员清一色穿西装接站,大喊“185小哥哥教你烧烤撸串”,人称“180男团”;而在新兴网红地八大局,遍布志愿者与公平秤;甚至,在济南至淄博的“烧烤专列”上,文旅部门还准备了文创产品礼包,文旅局长都上阵欢迎各路游客。
在卢浩的印象里,淄博几乎家家户户都会自备小炭炉。吃烧烤,也绝不只是年轻人的聚餐选择。不仅逢年过节,平日里的家庭聚会,七大姑八大姨也会约着一起吃烧烤。表哥家住在顶楼,每到夏天,一家人就会去天台上烤串。
二十多岁的卢浩在铁路上做修车工,爸爸也是铁路工人。小时候,他总跟着下了班的爸爸去吃烧烤。做了一天体力劳动,人们急需从烧烤里补充盐分。在这座重工业历史悠久的城市,几代人在钢铁、炭火与浓烟的环境中浸润出独特的饮食习惯,这也是淄博烧烤与博山菜普遍偏咸的原因。就连卢浩的姥姥姥爷,都偏爱咸而辣的烧烤肉串。
这种与淄博人的生活所不可分割的烟火气,似乎才是烧烤营销获得成功的关键。卢浩说,以前去南方城市出差,别人说起山东,都只听说过青岛、济南和烟台。但现在,越来越多人知道了淄博,他如今有一种自豪感:“大家什么时候来淄博吃烧烤,不一定,但至少我们埋下了一颗种子。”
然而,在发现烧烤的流量密码之前,淄博这座城市一度遇到了发展困境,它的工业转型并不轻松。
如若不是烧烤店顾客盈门,淄博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安静小城。市区里高楼稀疏,群山低伏,成片的红砖厂房记录着它发展重工业的历史。
五年前,山东省天气预报的数据显示,淄博是全省污染最严重的城市,也是全国唯一涵盖了资源枯竭型城市、独立工矿区、老工业基地三种类型的城市。作为上百年的工业重镇,化工、医药、纺织等传统产业在淄博经济总量的占比一度高达70%,为城市发展埋下了能耗高、污染重的隐患。
转型的步伐也因此沉重起来。近年来,淄博累计退出钢铁产能880万吨,原煤消耗净削减110万吨,钢铁、焦化行业逐步实现供需平衡。降低传统工业占比的同时,这片土地也亟需发现新的产业。
好在,烧烤与文旅成为了一条全新赛道。就如网友调侃:“淄博的发展永远离不开炭。”曾经倚赖高碳排放量作为化工原料的淄博,如今又一次靠着炭——烧烤店里的炭烤炉,重新定义了自己。
淄博一朝成名天下知的秘密,似乎也藏在过往的政府工作报告里。2021年,当时的代理市长马晓磊在做报告时,就提出了淄博的发展目标之一,是“建成一批夜间经济试点街区,举办啤酒节、音乐节,布局更多咖啡馆、时尚餐厅等休闲空间,让城市时尚度、活力度显著提升。”
而去年8月,马晓磊任职淄博市委书记,与今年淄博改变重工业形象,转型偏文旅向的发展方向,似乎在时间上并不是偶然。
其实,本地人卢浩最早并不看好烧烤节活动。那还是3月初,淄博烧烤不过刚上一次热搜,淄博政府便着手动工兴建烧烤城。“我们市民都觉得,烧烤的热度一下就会过去,建了就是白建。”没想到的是,最汹涌的人潮最近才刚刚到来,整座城市都因烧烤而火热。
而在流量的诱惑下,淄博似乎守住了它朴实而好客的城市底色。纵使在八大局这样的黄金地段,物价竟然也并没有上涨。紫米饼仍是3元一块,新鲜草莓8元一盒,买一斤有鱼有肉的博山酥锅,15元就能管饱。而在那家噱头十足的新烧烤店,花90元就能吃上50根烤串。
走在路上,就连街边的电子屏幕,也时刻不忘烘托一种集体荣誉感,提醒着全体市民:“淄博全城都在为荣誉而战!”
不能承受的流量之重
走红不过两个月时间,淄博全城发生了巨变。社交媒体上,从不缺为淄博荣誉而战的人,而在流量的挤压之中,也有一部分人黯然退出了城市的舞台。
他们无力追赶这股潮流,又或者是,因为无法理解新的规则而被动出局。
董智同情那些依旧守在八大局卖菜卖肉的商贩:“现在就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在八大局开了17年服装店的孙姨自然属于后者。3月以来,她的服装生意每况愈下。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来逛街的都是大学生,谁会看中老年衣服?而她真正的客源,那些住在附近小区的老顾客,压根挤不进来。临近五一,隔壁牛奶棒紫米饼的生意越好,孙姨的衣服就越卖不出去。三十多万的货堆在店里,每天清仓最多卖出去60元,而门面的日租金是150元。
为了多点营收,孙姨跟风卖起了炒锅饼。6元一盒,从另一家现炒的锅饼店里进货,与市场上10元的均价相比,主打一个价格优势。最近每天能卖出去一百多盒,刨去成本,至少能赚回房租了。
但这总不是长久之计。眼下,最快把烂摊子甩出去的方法只有转让。这间二十多平米的店铺,她开出的转让费是30万。价格虽高,但每过一会儿就有人来问价。只要找到接盘的人,她月底前就能搬走。
宛若失意者的孙姨,对八大局已经不剩多少感情。“这里本来是个很平静的市场,现在干脆叫锅饼一条街好了。等这波热度过去,满大街都是牛奶棒、紫米饼和炒锅饼,谁来吃?”
在网红烧烤店附近做生意的商家们,也承受着流量过载后的压力。吴式烧烤对面是一家年轻女孩开的饰品店,她感慨,自己就像一个“烧烤保安”。每天下午,自家的店门前就会坐满等位的人群,完全遮挡了她摆放饰品的玻璃窗。请完这一拨人离开,下一拨游客又会到来。
牧羊村所在的烧烤街上,一家专做外卖生意的粥店也叫苦不迭。每到晚上的用餐高峰期,整条街开启交通管制,游客挤得水泄不通,外卖骑手只能步行进来取餐,最后报备系统,是商家出餐太慢。
而一位滴滴司机描述生活最大的改变则是,自己住在八大局的父母已经搬回了淄川老家。老人们无法进行正常的生活,买不了菜,遛不了弯,要等这场热度过去再回到淄博。
问题是,承接了如此巨大流量的淄博,还能回到以前吗?
在淄博的中心商业区,万象汇商场上班的苏小慧说,以往只有过年期间,商场才会达到6万的客流量,而最近一个普通的周末就有这么多人。这几乎与北京有些大型购物中心的周末客流量相当。
而当苏小慧刻意避开人流,带着孩子去城区的最东边吃饭时,博山菜馆与烧烤店都坐满了人,店家停止接单。她最后和女儿去街边吃了碗水饺,悻悻回家。
“越来越多店沦陷了。”苏小慧对往后的日子隐隐有些担心。她和大多数淄博市民一样热心好客,会发帖告诉网友哪些本地菜馆好吃,周末少出门挤烧烤店,生怕游客们对淄博留下不好的印象,但与此同时,属于淄博市民的生活也确实在被侵占。
这几天,她看见网上开始出现了九级村、石村便民市场的美食攻略。它们同样也是本地的便民菜市场,同样裂变式地出现了紫米饼、炒锅饼的招牌。没有人说得准,它们会不会变成下一个八大局。
但很明显,这只是个开始。五一即将来临,淄博烧烤的巅峰热度还未到来。而当时想停业休息3天的牧羊村烧烤,因为接到太多投诉关于“怎么还不营业”的电话,无奈提前营业,最后,其实只休息了1天。网友戏称:“同行烤不完,他还想休息。”
而在这场疲惫与激情共存的烧烤狂欢中,没有一个烧烤店老板能轻松幸免。
吴宝也一样。作为吴式烧烤的店长,他也已经一个星期没吃上自家的烧烤了。这个看起来有些疲惫的中年人对我说,他现在会怀念起那些小饼卷小葱的悠闲撸串岁月。但数着越来越近的五一假期,那里还有更大的一场烧烤战役在等着他。
他摆摆手:“肉都不够卖了,还是先给顾客吃吧。”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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