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Vicky刺猬
今夜,为一个书中人物的命运,有点忿忿不平,不舍得和他说再见。
“一生惑幻,临殁见真。”在书中,这是加尔拉斯果为堂吉诃德做的墓志铭的结尾两句。堂吉诃德的名字,在四百年间早已成为一个精神符号,在全世界读者的心中念念不忘。
唐吉诃德模仿游侠骑士,一方面是他想成为一个有名望的骑士,也可以流芳百世,另一方面是他被那些小说里的情节所吸引,渴望生活在一个浪漫时代。塞万提斯写这本书,除了讽刺唐吉诃德这样的游侠骑士,也有对那种浪漫时代的向往吧。所以唐吉诃德身上,有着非常矛盾的性格多面性。勇敢,执著,又愚蠢,盲目自信。
塞万提斯对以前的游侠骑士小说充满了讽刺,所以他借着唐吉诃德的所作所为让我们看到了荒唐可笑,又用桑丘的吐槽,时不时把他们嘲弄一番。在疯癫痴狂的唐吉诃德身上,赋予他很多充满魅力的品质:勇敢,执著,尊重女性,浪漫,富有才情…
我觉得唐吉诃德和桑丘的游历就是一条线,串起了当时西班牙的风土人情,各种阶层的人物纷纷登场,构成一幅西班牙的风俗人情画,其中穿插的爱情故事,也有点《十日谈》的风格。
塞万提斯也有自己的局限性,他笔下的女人必然千娇百媚,才貌出众才能引起男人的爱慕。但对于男人,他却说起了灵魂的重要性,说起了品性。这一套说辞,对女人应该也适用才好。男人啊,真是不分古今中外,以貌取人的忠实遵循者。而且,他对女性贞洁的歌颂和反复强调,也证明了时代特征。
杨绛先生的翻译实在是妙极了,她用词特别考究,语气轻松俏皮,狡黠幽默,读着读着,时常让人忍俊不禁。尤其牧羊女马赛那一句:“我是远处的火,不是手中的剑“,让我反复回想,拍手叫绝。女孩这段话说得实在是太好了,她的美引起了男人的爱慕,但她并没有义务要去爱那些爱慕她的人。她的独立和清醒,就算在四百年后,也令人感佩。
唐吉诃德这个角色,活灵活现,亦庄亦谐,实在是太有意思了,他一出现,其他的游侠当然就黯然失色了。他笃信自己的行为都是在做骑士应该做的事,所以别人觉得怪诞,他自己并不觉得。在他的身上,有种孤勇和理想主义的光芒。
他明明也可以看到风车,羊群,他并没有真正疯。但当他认为那就是巨人和军队的时候,他就认为是魔法在欺骗他,所以他宁愿不相信自己看到的真相。这些都可以解释唐吉诃德这个人物的理想主义,或者可以叫自我欺骗的理想主义。
桑丘也是个理想主义者。他当总督这件事,让我五味杂陈。公爵夫妇对他和唐吉诃德百般捉弄,将他们当做消遣的玩具,特别过分。虽然当总督这件事只是一个玩笑,但桑丘的表现可以证明他完全有能力和智慧去治理一方城邦。这番捉弄也让桑丘看清了一个事实,他并不真正喜欢去做一个总督,而是更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虽然跟着主人一直在流浪受苦,但行动自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所以,他最终决然辞掉这个身份,回归到自己更熟悉和自在的身份。
读到结局,我想塞万提斯是对读者失望了吧,他不想让唐吉诃德作为全世界的笑料而存在,他的原意并不是如此。作为和书中塑造的参孙一样真正喜欢他关心他的人,他想让唐吉诃德结束游侠骑士梦了。
“有头有脑的堂吉诃德用处不大,疯头疯脑的堂吉诃德趣味无穷。”这是书中总督的评论。在下部里,塞万提斯写了很多公爵啊将军啊或者路人对唐吉诃德的嘲弄和戏耍,他是痛心的。原来在读者眼里,他苦心塑造的唐吉诃德被当成小丑一样看待,所以,他不想让他再这样下去了,他要让他回乡,结束对骑士道的痴狂。
这个结局,让我想到金庸写的《鹿鼎记》。这并不是反悔,只是解构了那种痴迷,用真实的眼光看到里面不该有的对骑士道的崇拜。唐吉诃德认为骑士道很好,但桑丘的吐槽也让他哑口无言,后来,他自己终于可以看透骑士道的真相,梦醒了,大地白茫茫一片…
当我们痴迷于一件事情的时候,在别人眼里,就和唐吉诃德一样痴傻。而且即使现实不是自己所渴望的那样,也会给自己找理由去说服自己。就像唐吉诃德认为他看到的不符合他的想象的都是被魔法师施了魔法。
世界在每个人的眼里,应该都是不一样的,虚虚实实,无法确定。你所笃定的真相,也许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这几个月,一直在读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时期的经典书籍,但唯有《堂吉诃德》,让我如此感慨。从歌颂神到歌颂人,这一路走来,是如此坎坷。
文艺复兴的黎明前,还处于中世纪黑暗期的意大利佛罗伦萨,出现了但丁和薄伽丘这样的人物,仿佛让我们看到了曙光即将破晓而出。在《神曲》里,但丁赞扬人属于神性的一面,也就是勇敢无畏,追求自我解放的一面。
在《十日谈》里,薄伽丘讨论的是人的欲望,以及用智慧来推倒神权的故事。这本书对于女性的歌颂是史无前例的。借助女性的口吻,对虚伪的教会和男性进行了痛快淋漓的嘲笑和捉弄,在14世纪的意大利,这种大胆和开明是让我震撼。关于法律的公正,关于商业的诚信,关于阶级的质疑,它都有着非常精彩的评述。通过这本书,我们看到了贵族的生活方式,普通市民的思想行为,教士的胡作非为,以及整个佛罗伦萨商业的繁荣和发达。
在《巨人传》里,拉伯雷想象人类可以达到的最理想的境地,顶天立地,无所不能。拉伯雷这本书可谓十五世纪法国的百科全书,里面罗列了食物、游戏、建筑、书籍、语言、武器、风俗等各种知识。巨人就像是拉伯雷对人的最大想象,寄托了他对人的神话理想,人可以衣食无忧,力大无穷,为所欲为。掌握世间最多的智慧,拥有最强大的身体,可以游历四方,受到所有人的欢迎和喜欢。这种夸张和荒诞,确实将人的力量塑造到了极限。
到了《愚人颂》里,伊拉斯谟开始剖析真实的人性,那种复杂的光明与阴暗交织的多面性。伊拉斯谟的书里面,开始出现了真实的人,矛盾的人,也是平视的视角。
但这些人都是没有成长的,过于单薄,缺乏让人感同身受的说服力。直到塞万提斯出现,用堂吉诃德这个角色,让我们看到一个立体的人。人,这个半人半兽的生物,终于可以坦坦然出现在文学作品里了。
落魄、挫败、疯傻,是他。勇敢、执著、清灵,也是他。
也许,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唐吉诃德的影子,为自己痴迷的事情执著,在别人眼里,就是一种疯魔。
人到中年,读完这本书,说不出的难过和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