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秋叶飘零
百度查知,此片在意大利拍摄于1998年,改编自文学剧本《1900.独白》,朱塞佩.托纳托雷执导。不知何故,国内2019年11月15日才上映4K修复版。
确是一部好电影,让人浮想联翩。打算把与钢琴沾边的电影重新过目,不论之前看否。不再从情节人物入思,改弦易辙,着眼于音乐和钢琴。看罢此片死心了,不可能!审美习惯和思维方式已像饮食口味,这辈子就这样了。
片中主人公1900,出生即被弃在游轮钢琴上,身世是个谜;无师自通琴技高超,也是个谜;终身不上岸、与船同生死的执着,更是个谜——虽然对小号手马克斯说道了几句,但那既似大悟又像迷悟的三观,听得人犯晕。
思来想去,品出截然不同的几层意思。
不知姓氏,锅炉工养父玩笑般起名1900——新年第一天捡到,T.D.柠檬则是放着弃婴的纸箱商标。来历不清,没有出生证明与合法身份,没有固定住所和经济收入。
长大后,他凭着出神入化的琴艺,在游轮上演奏,愉悦乘客,混口饭吃,满世界飘泊。印象派画家高更有幅名画:“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1900,活脱就是画名的形象化存在。
有人评价《隐入尘烟》,马有铁身强力壮,不至于沦落到娶个残疾人。我要说,这部电影看似写实,实为现代手法的隐喻图景,最大程度与斑驳杂芜的现实背景剥离,一男一女一头驴,凸显农民的本真生存,不宜用逼真还原的传统现实主义追究其真实性。
前几天在微信上看了梁文道与闫连科的一席谈,作家说:写来写去还是18、19世纪的路数,他要力图把小说写得不像小说。不像,我理解为传统小说。
亚里士多德的“摹仿论”延续了两千多年,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更典型更真实地反映生活的本质、规律、共性等,众皆耳熟。这套权威说辞到了二十世纪,被颠覆了。
世上压根没有所谓客观的中心、本质、规律,都是人为话语设定。现实中的一切,充满着变数极大的偶然性,人类不可预知和掌控。
卡夫卡在《变形记》里,让人变成甲虫,村人对“城堡”莫名的敬畏和恐惧;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的魔幻描写中,展示令人绝望的停滞生活;海勒貌似荒诞的“第二十二条军规”,在现实中触目惊心的相似……
读了这样的小说,回溯巴尔扎克的雄心壮志——要以“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成为社会书记员,看来看去都是别人的故事,而不具有戳中自个儿生存环境及心境的利刃之森寒。
传统故事首尾完整主题鲜明,人生不易道路曲折,奋力拼搏花好月圆。现代人没这么天真,尼采一语击碎“明天会更好”的甜梦——上帝死了!可不?两次世界大战,所有的理性蓝图和美好愿景,都被炸成废墟。艺术不再编织美丽的谎言,没人信了。
于是,直视和呈现惨淡人生和淋漓鲜血,不确定的真实存在,决定了作品以开放多元的多种可能性,取代言之凿凿的人物结局和故事意蕴。作家只管写出个人眼中、心中的人生图景,怎么解读体味,是审美受众的事,因人而异。
解释一下,再来看《海上钢琴师》深长、深邃的现代意味。我从影片人物的奇特经历中,胡思乱想了这么几种寓意:
第一,肯定的意义。从小到大,在旅途上,从舷窗眺望水天一色的海景;到码头上,从甲板张望繁忙杂乱的人间,1900始终活在一成不变的有限空间。东西南北各色人等,只是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没有切身利害关系。
故此,他葆有超越世俗的童真和单纯。有人上船找碴,比试琴技,若无挚友马克斯气急败坏的撺掇,他不在乎输赢,故意露怯显拙,让对方自以为是目中无人好了,与他何干?远不及在暴风雨中弹着琴在船上溜冰似地飞翔起舞来得有趣。
人世间的荣誉价值观,他无法理解,这人有病吧,牛逼哄哄跑来丢人现眼。插一句,演员蒂姆.罗斯不是钢琴家,特训半年,手部特写镜头能做到形似,也殊为不易,实际的乐音由钢琴师蒂尤.特布塔弹奏。
再者,有人慕名前来现场刻录唱片,当他听到唱机发出的声音,纳闷而生气:我不许自己的音乐离开我!如果唱片畅销,意味着什么?财源滚滚。他完全不理解,船上提供衣食住行,八成不知道money是什么东东。这在现代商品社会中,异类得像是童话。
生于斯长于斯,游轮是他熟悉亲切的家园,大海是他的音乐自由飞扬的广阔舞台。因此,当这艘老旧的游轮最后要报废时,他无处栖身无以为家,宁肯与其同归于尽,既是摇篮也是坟墓。
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一个纯粹的人,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与大海和音乐同生死共命运的痴情汉。
当然,不能以生活真实追究细节。比如,连唱片都不知何物,他演奏的音乐难不成都是即兴?艺术源自生活,其人生经历和活动空间如此单一促狭,又无多少悲欢离合情感波澜,创作的源头活水何在?
即便过耳不忘——竞技时完整复奏对手的曲子,有人哼两句塔兰泰拉就能娴熟把握节奏旋律等,毕竟也是有限的音乐土壤。略过不究。
第二,否定的意义。身世经历和成长环境,使得1900与世脱节、不谙世事,他不懂、不屑名与利,但人的自然需求,令其难免对异性产生爱恋,有了渴望接近的正常反应,从生理到心理。
即兴弹录唱片时,舷窗外一个纯真女孩的朦胧面容和眼神,让他情不自禁心驰神往,手下流淌出清新柔美的爱的旋律。
爱情的力量真够强大。为了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孩,他破天荒要踏上地面,突破心理障碍,打算像马克斯描述的正常人那样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了。
与大家伙儿正儿八经告别,一步步跨下舷梯,视角渐渐变低,抬眼打量无边无际的摩天大楼,震撼之极,一把扔了帽子,掉头转身。纠结了好一段时间,才恢复常态。
最后,马克斯急切地在即将炸毁的船上放旧唱片,引来藏匿的1900时,他才道出当时的内心感受:在钢琴有限的88键上,可以弹出无限的乐曲;面对密密麻麻的街道高楼,无法演绎生活的乐章,那是上帝的键盘。
比起大海,人口聚集的city反而更可怕,这显然异于常人。不妨说,这是一种作茧自缚划地为牢的心态,缺少冒险精神和创新勇气,不敢面对未知的将来和复杂现实,缩回熟悉安全的生活圈子,踏实宁静。归根结底,是囿于自设的心狱。
第三,宏观的意义。在游轮上如鱼得水熟门熟路、在琴键上挥洒自如游刃有余,1900活得自在恬淡自得其乐,这就是他的全部世界和人生意义。
一艘弗吉尼亚号,和壮阔无垠、危机四伏的海洋,像不像地球和宇宙?1900,可否视为这个星球上的人类化身?地球母亲,是赖以栖息存身的家园故土,须臾不可离开和失去,否则无以生存立足。
人类,准确地说,地球上的人类,映衬在浩瀚太空背景下,真如一艘诺亚方舟上的生物。这一点,从电视新闻中的宇航员视角来看,很直观。嘴上再说自豪,在充满未知数的大自然面前,除了敬畏,还是敬畏。
虽则登月球、探火星,迄今人类对太空的了解,仍然极其有限。这一点不多展开,恐有过度诠释之嫌。
第四,微观的意义。每个人的生理和精神成长,难以脱离先天后天诸多偶然因素的制约。弃婴不罕见,罕见的是长成1900这样的奇人奇才。
为何成为钢琴大师,而不是其它管弦乐器,仅仅因为冥冥之中的抛弃点?不全是。试想,马克斯可以夹着小号上船吹奏或登岸迈入当铺,钢琴行么?这个音乐大块头不可能在汽车、火车、飞机等交通场合中,只能在大游轮上伫立着。
这就给1900学琴提供了可能性,成年累月观摩弹奏和熟悉曲谱,夜里或靠岸没人时,偷偷练琴。一个人的兴趣点和专长绝技,相当程度上,是在无从自主选择的生活环境中,碰到啥就是啥。
一个人的世界观呢?养父信口胡诌的陆上种种,诸如孤儿院里尽是没孩子的成年人,是否形成了幼童对陆地无知的想象恐惧?多少有点。
这就是说,先天遗传及后天教养,无论家庭还是学校、社会环境,也有很大的偶然性,碰上什么样的家长、学校、老师、同学,都在个体的精神世界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
一个看似无亲无友、无牵无挂的自由个体,在游轮上海阔天空地周游世界,内心深处实则潜藏着平生经历的种种,人事或情景、记忆或影响、必然或偶然等,还有渗在骨里的遗传密码。
虽然一直待在相对狭小的空间,但并不封闭,三六九等船员和形形色色、来来往往的游客自成一个小社会,绝非世外桃源,1900怎会活成格格不入的“局外人”(加缪语),可信么?
我觉得有一定可信度。特殊工作(乐队群体合作性不强)和内向个性,令其全身心沉浸在音乐和钢琴中,既是生计饭碗也是艺术天地,物质精神均可满足。
虽有小号手的世俗生活描述,有美少女激起的情感涟漪,但与安身立命的认知观念和习惯力量相比,显得陌生疏离和纤弱飘忽,不足以推动他勇敢迈向既坚实又坎坷的大地。所以,他在海浪起伏中的钢琴奏鸣曲,终究喑哑消失在陆地上,连同生命。
这说明,一个人只能是相对而非绝对的孤岛,不管多么另类。莎士比亚真伟大,三四百年前就写出说不清道不尽的哈姆雷特——人性的复杂深邃,1900何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