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祁佳妮 张岳怡
编辑 | 赵磊
运营 | 月弥
彼时已经可以买零点场的点映票,但“天选打工人”肖伊当天要上班,只能在下班后去看晚场电影。手机刷到晚上7点,北京昌平龙德广场的万达影城终于放了票,IMAX3D版本,票价150元一张。
肖伊火速买完两张票,订单显示出票失败,钱被退回来。她再刷新一次座位表,好座位已经没了,票价瞬间涨到200元。
“得赶紧买了!”她选座、付款,动作一气呵成,最终花393元抢到两张电影票。几分钟后,票价涨到了240元。
“趁火打劫”连涨票价的影院不在少数。《阿凡达2》上映前夕,超高票价是它留给大众的第一印象。在北京,点映场电影票均价在200元左右,UME影城的黄金观影区价格为227.9元;在上海,价格浮动到300元,金逸与橙天嘉禾影城的价格一度高达358元,刷新了许多人对影院票价的接受上限。
但高昂的票价依旧浇不灭人们对卡梅隆的期待。灯塔专业版的数据显示,放票仅4天,《阿凡达2》预售总票房就突破1亿大关,超越《长津湖之水门桥》,成为今年预售票房最快破亿的电影。
这样的热度也能理解,毕竟,已经太久没有这样一部电影,不分年龄、性别与审美偏好,只凭最纯粹的吸引力就能将观众拉回电影院——这个疫情以来永远最先被关闭的第三空间。
今年以来,全国一半以上的影院曾暂停营业,11月份还在营业的影院不足5000家。在3月24日这天,中国电影内地总票房跌破1000万元,创下近十年来内地单日票房最低的纪录。平均算下来,每家影院每天只能卖出50张电影票,每场电影只有1.8位观众。
尤其喜欢去电影院观影的王海洋,上个月去万达看柯南的新剧场版电影,离场时看见影院大厅里立着几枚金蛋,旁边是砸碎金蛋后散落的一堆粉末。他有些难过,上一次见到砸金蛋的游戏还是小时候看《幸运52》,现在连万达这样的连锁影院也要靠砸金蛋来增加营收,小影院只会更加艰难。
对于《阿凡达2》的价格,他表示理解,“影院已经亏了太多钱,急需《阿凡达2》回血。贵肯定是贵,但也就这一次。”他从电影爱好者那儿搜罗来北京所有的影院信息,制作了一份详尽的观影指南,其中包括每家电影院的放映系统、屏幕大小与座位数。综合考虑各项指标后,王海洋选择了环球城市大道电影院,也是全北京目前最大的商业IMAX激光影院,并用139元的原价买了一张票,没有使用任何优惠。
王海洋早就想去环球影院看一次电影,只是“一直没有足够好的片子值得跑那么远”。家住丰台的他总是首选丰台万达观影,可这次不一样。他准备在这周末开一小时车,去30公里外的环球影院看《阿凡达2》。并非是去环球影城玩一圈顺便看个电影,他强调,自己只是为了看电影,“这是我以热情驱动的极限了,一种为了卡梅隆而保留的小小仪式感”。
这样的热情非常普遍。一位健身教练买完《阿凡达2》的电影票,下了班抱着可乐与爆米花“美滋滋”地来到检票口时,票务员告诉她,这是下周六的票。美梦落空,她还得再上一个星期的班才能一睹为快。
住在朝阳区的孟昕对比了全区所有影院IMAX3D票的价格,全在150元以上。她最后锁定丰台一家影院,最佳观影区票价160元,但影厅第一排有两个座位最便宜,只要100元。闺蜜仍嫌这价格太贵,孟昕只好一个人选了位于“山底”的座,这是她买过最贵的一张电影票,却也是位置最差的一张票,在3小时12分的时间里,她都得抻着脖子仰视那近在咫尺的巨大字幕,看蓝色的纳威人骑着大鸟从头顶呼啸而过。
事实上,《阿凡达2》的超高票价贵得并不持久。首映日之后,许多影院的价格有了大幅度回调,IMAX厅从超前点映场直冲300元的高价回落到150元左右,3D厅的价格则在50—70元区间。
可问题是,疫情三年之后,观众的观影热情长期被压抑着,甚至快要忘记了去电影院观影的感觉,仅凭一部《阿凡达2》就能让观众们回到影院吗?
面对这样的问题,影院只保有一种谨慎的乐观。
在北京双井UME影城,专门放映巨幕电影的10号厅为了引进CINITY技术,在《阿凡达2》上映的前几天一直在装修。12月14日点映这天,清洁工上午为10号厅打扫完毕,员工们在开场前40分钟调试设备,初次见到了这部电影与CINITY的完美融合。负责检票的场务员很难描述那种沉浸感,她感觉“亮度和音质都比巨幕好很多”。
影城所在的富力广场购物中心,在下午2点迎来了一波人流高峰。顾客多是两两结伴而行,目标明确,坐一圈又一圈手扶电梯后直奔4楼的10号影厅。影厅门前占据了两边走廊的澳门味道茶餐厅此刻门庭空空,椅子全部倒扣在桌上,显然还没从长达两月的暂停堂食中缓过神来。
餐厅旁的茶百道恢复了营业,吧台上摆满打包袋等骑手取走,路过的观众不再停下来顺手买一杯奶茶捎进电影院。只有零星几人手里捧着咖啡,更多的人任口罩勒紧双耳,窝在羽绒服里等待电影开场。排队检票时,一对中年夫妻不忘叮嘱独自进场的女儿,“注意安全”。在北京感染面迅速扩大的这几天里,去电影院观影需要一些对身体健康的底气,以及对电影本身的热情。
可容纳三百余人的10号厅,最终观众不足一半,这已经是几个月以来极高的上座率。爆米花是今日销量最差的商品,在下午2点40分的首场仅卖出了3份。工作人员徐骁知道,买了爆米花的人也不敢在影院里吃,他们买爆米花只是为了附赠的电影海报。
点映日这天,在前台买爆米花、饮料或3D眼镜都能获得限量版的《阿凡达2》海报,数量仅有30份,先到先得。徐骁没想到3D眼镜的销量反而最好,“可能有人害怕影院发的眼镜会交叉感染,但其实我们也给免费眼镜做消杀的”。
兼职工徐骁有两个多月没来影城上班,停工的日子里工资同样停发。这次是领班提前一天喊他来帮忙——影院已经很久没有人手不足的时候了。
场务员同样是兼职工,她相信保温柜里的爆米花今天能全部卖完,毕竟“晚上还有两场阿凡达”。此前上映的《名侦探柯南:万圣节的新娘》与《航海王:红发歌姬》就没那么幸运了,“赶上疫情,片子再好也不行。阿凡达要是一个月前上,也没人看”。
在天津,终于迎来《阿凡达2》的电影院也不如想象中热闹。疫情之后,影院每场电影的上座率不得高于75%,可位于市中心的南开大悦城金逸影城点映场也远未达到这个数字,平日场次更是少有人购票。影院最近走了不少员工,其他人要么“阳了在家养病”,要么“害怕出门阳了”,留下来的多是临时工。一旁韩餐店的老板与影院共守着这份冷清,“放开之后,人反而更少了”。
王海洋是极少数没有被疫情影响观影频率的人。他有攒票根的习惯,十年来看过的每一部电影都被他用卡套悉心保存起来。今年他去电影院看了12场电影,与疫情之前相差无几,但他明显感觉自己一个人看电影的时候越来越多,以前和他一样爱看电影的朋友现在一年最多去三四次电影院。
疫情期间不允许聚集、各行政区封控管理,又或者是“上映的电影没那么吸引人”,都让约人看电影变得愈发困难。如今遇上想看的电影,王海洋不再频繁张罗,挨个问朋友们有没有时间,看电影从一项集体活动、社交活动慢慢变成他一个人的自娱自乐。
这次,王海洋久违地约上了朋友一起看《阿凡达2》,“大家终于能重新想起来,去电影院看电影其实是件很快乐的事情”。
看完《阿凡达2》后,许多人的记忆回到了遥远的12年前,回味起初次观看《阿凡达》时的那种震撼。
那是2010年元旦假期后的第一天,北京、上海,以及当时拥有全亚洲最大一块IMAX屏幕的东莞,所有能放映《阿凡达》的影院门前都排起了长龙,影迷们争夺着全国仅有的14块IMAX屏幕。
即便是一个当时还未养成观影习惯的人,也没办法不注意到这些被印在《环球银幕》封面,通体蓝色身形巨大的外星人,街头报纸上多的是有关它的传说:由于太过火爆,东莞万达特地开设午夜场和通宵场,不眠不休地放映《阿凡达》;一些人在早上七点半混进清洁工队伍里,只为等影院开门抢一个好的购票位置;影院门口黄牛盛行,上海和平影都的一张IMAX票被炒至1500元;一位上海的地产商为吸引炒楼者还开设了《阿凡达》观影专场,先看电影,再谈买房。
一个普通中国影迷所接受到的3D电影启蒙也是由它而生。网友帆帆那时“疯狂加群”找人代买东莞IMAX的巨幕票,后来她从长沙坐火车去东莞,在影院里看着水母一般的生命树的种子在空中飘荡,不自觉伸手去抓,当然抓了一手空,“但这说明它的视觉效果做到了极致”。
孟昕则在高一的晚自习上和同学们看完了《阿凡达》。四四方方的投影仪挂在黑板右侧,没有巨幕大屏,没有立体声效,仅仅是紧凑的剧情与瑰丽的画面,就让同学们心甘情愿被“钉”在椅子上三小时。
长大后,孟昕成了爱看文艺片的姑娘,常去电影资料馆熬着性子看老电影,1000+的阅片量对她来说不值一提,但潘多拉仍是她最想去的星球。
孟昕在《阿凡达2》上映前夕又重温了第一部,她打开吃灰的投影仪,在被黑暗包裹的房间里重回潘多拉星。当女主角Neytiri躲在树后面,就要和入侵者拼刺刀的时候,原本凶悍的原始动物们此时从树林里冲出来,撞向了人类士兵的钢铁枪炮。
十多年后再看这一幕,孟昕哭了。无论多少年过去,她依然为这些朴素的情感而感动,有关守卫家园,有关团结与凝聚力,有关人与动物的共存、共通、共情。《阿凡达》不是一部能容她刷很多次的电影,因为“很神圣”,但每看一次,她就会冲动一次——没有任何犹豫,不去想剧情是否流畅,角色是否饱满,“直接一冲动就打五星满分”,《阿凡达》就是这样的一部电影。
在此次以“水之道”为主题的续集中,卡梅隆又做了一件地球上“最潘多拉”的事。
为了让演员更好地理解角色情感,拍摄之前,卡梅隆和演员们一起在海底暗礁里深潜。一次夜间潜水,他们在深海里看到了巨大飞毯一样的“魔鬼鱼”蝠鲼。触摸蝠鲼的那一刻,演员好像也萌生了某种精神上的连接,一如纳威人将头发与大树、与飞鸟进行连接。直到演员真正“拥抱了海洋”,电影制作的工程才正式开始。
在片场,导演和演员一起创作,“不会被灯光、摄像机的移动,被太阳下山,被俄乌冲突这些事分心”。所有人历时12年,造一场献给全世界影迷的梦。
在王海洋的记忆中,电影院许久没有热闹过了。上一次还是《复仇者联盟4:终局之战》上映期间,那得把时间拨回2019年——《复联3》与《复联4》连续两年接连上映,将大结局的气氛烘托到了顶点。首映第二天,“剧透”的消息就传遍全网,所有人都迫切地想更早看到结局。王海洋也着急,下了班就一个人去影院先睹为快,第二天又陪朋友看了一遍。电影结束,全场观众一齐鼓掌,“那是最热烈的一次”。
2019年,中国电影票房收获史无前例的642.66亿元,有17.27亿人次进入电影院,那时的人们觉得迎来了电影的黄金时代。但疫情三年来,从《囧妈》线上首发,到迪士尼力推《花木兰》,从消费端到行业,小屏幕与大银幕之争就没停过,虽然《阿凡达》这样的电影可以证明线上观影无法替代影院,但实际上,人们走入影院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去电影院慢慢成了一项“非必要”活动。
在这样的背景下,《阿凡达2》能被制作出来,本身也是一种“冒险”。而在中国,卡梅隆带着阿凡达踩着疫情放开的节点回归,对影迷来说是种“解渴”,也意味着某种正常生活的恢复。
家住上海的尤卡上一次走进电影院还是一年前去看《沙丘》,她已经快忘了靠在连排座椅上、花两个小时做梦的感觉。以前她总会避开小孩太多的电影,嫌太吵,如今这些小烦恼都令人怀念起来。
今年以来的春节档、暑期档与国庆档都没能让尤卡提起兴趣。像一种惯性,久而久之,她的信息流里也很少出现电影资讯。一大群朋友出去看电影、唱K这些娱乐活动逐渐被宅家做饭所代替,“现在都说要不要来我家吃个饭,当你待在家里超过两天,没有48小时核酸,生活就变得去哪儿都不方便了”。
直到最近,“新十条”政策落地,核酸结果不再成为日常出行、基本生活的必需品,公共娱乐场所逐步恢复营业后,尤卡终于想起来“啊!又可以去电影院了”。
《阿凡达2》即将上映的消息这时刺破茧房,让尤卡回忆起这部人生中看过的第一场3D电影。她很快在微信群里和8个朋友约上了《阿凡达2》,票价再贵也不是问题。“我太久太久没有这种感受了,我愿意花这么多钱去体验看电影的快乐。”
很长一段时间,尤卡觉得自己是不应该快乐的。11月底,全国各地多发疫情,社会新闻里的当事人度日艰难,尤卡也不敢在人前表露自己生活里的开心事。买到了喜欢的万寿菊插在花瓶里,以前她会拍张照发个朋友圈,现在干脆不发了,“觉得我不应该这样”。
前不久,尤卡参加女子剑道比赛拿了冠军,一高兴就发了条朋友圈,事后发现好友圈里全是疫情新闻,她莫名又产生一种愧疚感。朋友安慰她,“你只是在过自己的日子,你没有做错什么”。尤卡的负罪感才慢慢减轻,她开始意识到,“每个人都有权利去感受身边的快乐”。
《阿凡达2》的上映对尤卡而言也成了好征兆——一种久违了的生活或许就要回来了。她并不急着看首映,因为更重要的是“和朋友们去电影院,开开心心地度过三个小时”。
在此之前,要纠结的小问题还有不少:9个人一起去看电影,买几号的电影票?选哪个场次?座位怎么分配?如果选到比较小的影厅,被挤到边上的朋友有一点可怜吧,分成两排坐可能会更好。
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如今也变得珍贵起来。尤卡期待着再次走进影院的那天,灯光渐暗,巨幕亮起,我们沉浸在一片蔚蓝的世界里,又回到了睽违12年的潘多拉星。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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