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窃的艺术，还是重新定义原创？AI绘画背后的艺术变革与争议
中国经济周刊2022-12-12 18:08
《中国经济周刊》记者 郭霁瑶 | 北京报道
“赛博朋克，贫民窟，红蓝色调，暗场景，雨天，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街边伫立着繁复的霓虹广告牌”，输入这段文字，等待几分钟，便可得到一张质量不错的雨天街景并具有赛博朋克风格的绘画作品。这就是近期火爆各个社交平台的AI绘画。
AI正气势汹汹地向人类引以为傲的艺术领域宣战，这是机器向自由意志发起的又一次猛攻。面对这波技术浪潮，有人期待一场艺术领域的生产力变革，也有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智械危机”。
市场嗅到了机会，谷歌、微软早已布局AI绘画，百度、抖音、腾讯也纷纷下注。按照国泰君安研报预计，未来5年，AI绘画在图像内容生成领域的渗透率将达到10%~30%。AI绘画已然站上数字时代的风口。
未来已来，人工智能已成现实，将走向何方？
热潮：重新定义原创艺术
AI绘画背后的运作逻辑是AI系统通过学习海量“绘画作品”数据，对人类绘画产生一定趋向性认识，继而从已有的图像中提取数字特征，再应用到绘画过程。在这样的技术加持下，即使是毫无艺术细胞的普通人，输入一串文字，也可收获一张高水平画作。
“从这样的运作逻辑来看，一幅作品背后有三方面的创作者：数据库原画的作者、技术创造者以及用户。”中山大学哲学系教授、人机互联实验室主任翟振明在接受《中国经济周刊》记者采访时说。
在此轮热潮之前，AI绘画几次“出圈”或是凭借其高昂的市场价值，或是其展现的高超艺术水平。
2018年，一件名为《爱德蒙·贝拉米肖像》的AI绘画作品以超出估价40倍的43.25万美元成交，并在价格上“碾压”同场毕加索的作品，开出了全场最高价。
2022年8月，在美国科罗拉多州艺术博览会上，一幅名为《太空歌剧院》的画作在数字艺术类别比赛中一举夺冠，因该画作是由游戏设计师Jason Allen使用AI绘图工具Midjourney完成，引来了不少艺术家的指责，他们认为这存在“作弊”嫌疑。无法否认的是，AI画作的创作水平至少达到了与人类艺术家并驾齐驱的境界。对于画作引发的争议，评委称，此前并不知道Midjourney是AI工具，即使知道，同样会授予该作品最高奖项。
由于AI绘画的本质是基于海量绘画数据，因此，相比自由意志的“作画”，AI绘画更像拼接或是缝合。正因如此，反对声浪居高不下。有人认为，没有原创性的AI绘画作品并非艺术品，甚至将AI绘画称为“数字缝合怪”“尸体拼接”。
“我认为这是大众对于过度机器化的一种隐忧。今天的人已经被工具、机器人制品包裹得密不透风，人对制成品、艺术品背后包含多少‘人味’，非常介意。”在IT领域深耕多年的苇草智酷创始合伙人、信息社会50人论坛执行主席段永朝对《中国经济周刊》记者表示。
“在这种情况下，靠原创含量来界定AI绘画作品是不是艺术的问题，不用那么迫切地回答。就像过去画家以自制颜料为荣，在18世纪化学合成颜料大行其道之后，也不得不使用各种各样的绘画材料进行艺术创作。艺术创作要素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段永朝说。
正如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描述的一样，照相技术让大量的文本复制变得轻而易举，从而把艺术从一向被人们所崇敬的神圣“祭坛”上拖了下来，它在摧毁传统的同时，使现代艺术具有了新的特点、价值和接受方式。
“伴随着技术革新，艺术变得更加包容，拼贴并未被艺术界‘开除’。用我们现在经常说的一句话就叫‘重新定义一切’，对艺术原创性恐怕也要有一个重新思考的过程。”段永朝分析道。
与出现在新闻里的AI绘画“大师作品”相比，年轻人在社交平台分享的更多是一些“翻车”案例。由于许多热门AI绘画平台从“文生图”逐渐发展为“图生图”，人们发现，生成的图片与原图常常大相径庭。“中年大叔变少女”“情侣识别成兄弟”“主人与狗生成的图片是两只狗对视”，AI绘画“翻车”案例比比皆是，尽管看起来，AI绘画从智能变成“智障”，但用户对AI绘画的兴趣不降反增，人们对于“翻车帖”的讨论度甚至引发了网络狂欢。
在一些年轻人看来，追捧AI绘画的背后，是追求一种“随机感”。“我们就是想追求一些同质中的特殊，在随机中得到一些好东西。”一位00后AI绘画软件创始人这样向记者描述自己的感受，“因为我们与众人太过于相似，使用的产品、获取的信息都差不多，在这个基础上随机得出的那一点特殊就显得非常重要。”
（一张柴犬照片AI绘画生成后的两张不同结果）
质疑：偷窃的艺术？
AI绘画在社交媒体爆火后，有原创画师在微博反映，某AI绘画平台上生成的图片，很多都是以他的作品进行拼图形式完成。
这是否构成对原创画师的侵权？
“这有可能构成了侵犯著作权，但要根据个例判定。”北京市环球律师事务所律师曹莹向《中国经济周刊》记者分析道，“‘思想与表达二分法’作为著作权法的基本原则，在判断AI绘画是否侵权时具有指导性意义。如果原绘画作品要素抽象度过高，可能导致该要素被认定为不受著作权法保护的‘思想’而非具有独创性的‘表达’，则AI绘画不构成侵权。换言之，‘粉碎性’AI绘画更类似于独创性表达，很难构成侵权；‘美图型’AI绘画的加工程度较浅，其侵权可能性较高。”
而被模仿的画师要进行维权，在现行法律下依然举步为艰。曹莹分析说：“著作权法上的侵权判断主要依据‘接触+实质性相似’原则，需要证明侵权人接触了权利作品，也要证明权利作品与侵权作品构成实质性近似。虽然AI工具有可能使用未经授权的作品作为学习素材，但该等学习数据库是非公开的，即使被侵权作品与AI绘图构成实质性相似，权利人也很难举证证明AI工具存在接触并使用其作品的行为。”
那么一幅AI绘画作品诞生后，它的作者到底是技术开发者、平台还是用户？
“根据《著作权法》规定，著作权的归属可以协议约定。”泰和泰律师事务所律师邓谓江说：“如果AI绘画软件开发者、平台与用户通过用户协议或使用前提示等方式，约定了AI绘画生成物的著作权归属。在这种情况下，应根据具体约定，判定作品的著作权归属。”
目前各个平台的用户协议，对于AI绘画作品的归属划分并不一致。例如6penart AI将生成出来的图片著作权完全授权给使用人本人。而在“文心·一格”的《用户协议与隐私》页面，约定“用户在使用本服务中所产生的内容（如评论、个人动态等）的知识产权归飞桨文心一格或相关权利人所有”，同时在其《服务使用协议》中，也再次强调了“基于本服务产生的知识产权与相关权益，均归我方或我方关联公司所有”。
为了规避侵权风险，一些AI平台选择在素材库中使用无版权图片，也有一些平台在用户协议中规定，原则上这些AI产出图片不得进行公开与传播，倘若因此引来索赔或其他损失，由用户担责。
对此，泰和泰律师事务所律师宋沁蔚建议，用户在使用AI绘画软件时应提前查看用户协议，确保用户有权将AI绘画作品用于特定领域。若软件明确约定作品无权利限制的，则用户可以放心使用；但若已经设定使用限制，则用户应遵守相关协议合理使用AI绘画作品。
未来：更纯粹的艺术
当提出人类是否会被AI取代这个问题时，许多人心里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自由意志永远无法被取代，真正的原创，永远都有价值。”翟振明说：“就像AI学习的根源也是人类创造出来的艺术品一样，自由意志是这项技术的根源。”
但AI究竟会将艺术引向何方？
“未来艺术会变得更加纯粹，AI能够帮助我们过滤出真正的艺术家。”在翟振明看来，这一技术要素的革新，将会将艺术原创性领向更高的位置。“AI能取代的是匠人，而非艺术家。重复性的、精致的产品生成工作交给AI，艺术家不用再为此付出劳动，他们需要做的是更纯粹的艺术创造。”
段永朝认为，AI绘画将进一步启发和打开人的想象空间。“超维空间会是一幅什么样的画面？我们很难想象，也很难描绘，但当机器为我们描绘一种高维的、极度复杂、纠缠扭接状态情景的时候，我相信这对人的想象力有非常好的启发意义。”
身处新的技术浪潮，未来什么样的人更有优势？
“我想，是跨界者，是技术和艺术都具备的人才。”翟振明认为，科技与艺术的结合已是市场趋势，许多高校也在学科建设方面向这一趋势靠拢，他甚至希望自己的女儿也进入这一领域发展。
段永朝也认为，未来胜出的应该是跨界者。“有一定的艺术审美素养，但不必沉浸在传统学院派的章法中，他可能是算法工程师，对技术的内在原理有所了解，但更重要的是用消费者的眼光去创作，要在机器创作的背后探寻已经非常细微的、残存的‘人味’，所以必须跨界。”段永朝说。
责编：杨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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