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学8年,何成没有逃过一节课。

毕业3年,他却只工作了16个月。

辗转3个城市,换过4份工作,做过教培,进过工厂,当过“宅男”。现在,何成在重庆靠送外卖谋生,月赚3000,并因为“硕士毕业送外卖”上了新闻,引发热议后,他的社交账号涨了上千粉丝,附赠各种评头论足。

何成不是唯一被围观的高学历外卖员。浙江大学博士孟伟在上半年就因为送外卖上过新闻,并在近期出来道歉说:“对不起,孟伟给浙江大学竺可桢学院丢人了!”

但何成不认为这是需要道歉的事:“送外卖不丢人,觉得送外卖丢人才丢人。”

最大的问题已经不是所谓尊严,而是收入。一家人中,何成母亲的学历最低,反倒挣钱最多。硕士毕业的他、大学毕业的弟弟,都不如母亲在上海做护工的收入高。

从大专一路考到社科院硕士,学历对何成的就业并非没有“加分”。他曾在长沙一家做手机屏幕的工厂工作过8个月,朝8晚8,月入5000左右。工厂规定,大专生每月100元补贴,本科生200元,何成作为硕士生,可以拿300元。

送外卖,对何成来说,不是职业,只是又一次职业转换期的过渡。但他的学历和技能并不能让他在当前求职市场有竞争力。他还有一个要命的弱项:迄今都没有一份像样的简历。

他从小就很少用电脑,不玩游戏,也不聊QQ,导致他现在打字都还很慢。很多基础的电脑操作,他也都不熟练,包括Word排版——简历,真的是简单的罗列。何成并不擅长用文字来修饰自己的经历,他最大的兴趣爱好是唱歌、运动、打乒乓球,也对求职没什么帮助。

他从未把送外卖当作正经营生,这只是他又又又一次职业过渡。但是他也说,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干什么,对未来“一片茫然”,他没有计划,也不喜欢做计划。

上了8年学,没学会写论文

“那些条条框框我搞不定”

从2011年到2019年,从河南信阳的乡村子弟,到北京科技大学英语教育专业学生,再到专升本进入北京联合大学,最后成为社科院民间文学专业的硕士生,8年求学,8年升级,并没能让何成爱上北京。

他说,在北京地铁里看到挤挤挨挨面无表情的脸,会觉得那是“被生活摧残”的写照。对于他来说,北京是灰色的。

他在社交平台上分享过自己的故乡:爬树、掏鸟窝、下河抓鱼摸河蚌、上树摘果子、挖莲藕,采槐花,拔花生,摘桑葚满手满脸都是黑紫一片,用啤酒瓶捉马蜂被蛰得满头是包……

但高考失利和对复读的厌倦,让他决然地接受了来北京读大专的命运。

火车门打开的一刹那,他就感受到了这个城市的压力。在学校里也有压力,来自那些早已准备好毕业去向的同学。很多同学都是北京本地人,未来会在或公立或私立的幼儿园上班。还有一些同学,是冲着学校专升本的升学率高来的。何成说,自己并没有准备好去当老师,他觉得自己高中时没学到东西,所以要在大学阶段好好学习。

仿佛顺理成章,何成开始加入专升本备考队伍。但作为一个“不做计划”的人,他到了大三,才知道有专业的备考教材。只是因为,在自习室里,目光偶然扫到别的同学桌上。

专升本很顺利。何成说,专升本的英语甚至比高考英语还要简单些。对他来说,“背单词是件简单的事”。而本科的专业与专科一样,学习压力瞬间减轻,这给了他短暂躺平的机会。

但专升本的学制只有两年。在这两年中,何成花了三个月时间备考研究生。但问起他为什么考研时,他说,大专不能读研,好不容易上了本科,有升学机会,就要尝试一下。他引用一个老师的话给自己的选择找到合理性:“你决定了,选好了,然后坚定就可以了。”

但何成不想继续学英语专业了。他对好几个文科类专业动过心。开始想着“整整中文”,但又觉得自己半路出家没法跟本科就是中文的学生竞争;后来又想学心理学,去图书馆借了相关的书看,又觉得知识体系过于繁杂,“没有一两年拿不下来”,他只有三个月备考时间。

他想过学哲学,但觉得哲学知识系统太庞杂,还是“一时半会搞不定”,还有一个选项是马哲,但出路是当老师。何成并不想当老师。

选来选去,社科院民间文学的神话学专业进入了他的视野。

“这个专业只招两个人,是个好机会。”而且,神话学是研究人类灵魂的东西,让他很有兴趣。

研究生面试,何成发现确实只有2个人参加。他押对了。

但入山门易,入学术门难。何成对神话学的兴趣渐渐消磨没了,因为他写不好论文。他说,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高中的状态,学不进去。一方面,他不管看多少书,也没办法把资料整合起来形成自己的东西;另一方面,他觉得,论文的各种条条框框“搞不定”,什么研究意义,什么文献综述,他总结不出研究意义,因为觉得“其实就没什么意义”。

“没什么意义”,是何成一直挂在嘴边的话。他在本科毕业的时候就在论文答辩的时候遇到过卡点。论文答辩的时候,别的同学讲5分钟左右的论文表述,他只能讲2分钟。

现场的老师还有点诧异:“这就没了?”

“嗯,没了”。

第一轮论文答辩没有通过。他认为本科阶段自己在论文上没得到老师多少有效的指导,而研究生阶段可能会好一些,毕竟研究生要学三年,有三年时间磨练写论文的能力。但三年下来,何成还是“搞不定”。

躺平是常态,工作是间隙

“毕业后第一份工资是3000块”

研究生一毕业,何成就回到了家乡。

在家里躺了两个月。家里人劝他,看看县里有没有招英语老师的,在附近找个工作吧。何成有初中教师资格证,但很多工作要求有经验,他面试并不顺利,甚至被“家庭作坊”拒绝过。

直到2019年11月,他才找到一个培训机构的工作。

何成对这份工作并不适应。一方面,他虽然有教师证,但没有系统学习或演练过教学技巧;另一方面,培训机构对老师的要求不只是教知识,还需要“哄住学生,让学生喜欢”,以及让家长认可,愿意持续付费。有一次,何成夸一个孩子特别优秀,销售就来找他说,不能给家长造成一种孩子不需要额外报班的印象。

工作了1个多月,学校放假。何成回到家里没几天,2020年1月23日,武汉宣布“封城”。

从1月份到8月份,何成一直宅在家里,非必要不出门。第一次因为“必要”走出小区是5月份,他发现自己头发实在太长了。

何成之前效力的培训班在2020年3月份再次开学,但因为疫情原因,授课形式转为线上,但需要老师前往办公室。何成拒绝了,他觉得,疫情还没控制住,怎么能随随便便去上班。于是,培训机构付了他3000多块工资,双方分道扬镳。这是何成毕业后的第一份工资。他在该机构上了两个月班,但第一个月是不算工资的,算岗前培训。

“我还不想找工作,我不知道怎么找,也不知道干什么,所以就不出去。”

2020年8月,何成终于决定进入找工作节奏,找了一圈发现,能做的还是只有教培。

这一次何成做满了一个学期,先后带了三个班,每月薪水3000元,精神压力很大。

何成教的班级是初三,机构只做初中段培训,初三的学生不会续费,所以才会把班级交给何成这样的新人练手。何成开始教学后,陆续有不满意的家长要求转班或者退课,一段时间下来,班里新增加了2个学生,离开的却有10个。何成自己分析,自己的问题是面对叛逆期的学生控制不住脾气,会跟学生说一些类似“不愿意学习就退费,没人拦着你”的话。他自我解嘲说,如果有人给他录视频传到网上,别人一定会认为他有暴力倾向。

熬到2021年3月,他辞职回家。又一次进入了吃饭睡觉刷手机的“躺平“状态。

何成觉得,自己的宿命是每到8月就能迎来改变。到了2021年8月,他终于决心翻身时,伴随而来的是一场家庭的变故。

崩溃,突如其来

“生米已经打湿了,就吃了吧”

何成的父亲先是被人拉去买保险,不但给全家都买了,还要拉人头。

何成对此不以为然,他告诫父亲说:你根本不明白保险是什么。保险赔付的价值,是你一旦出了事,能减轻你一些经济压力,不是为了让你发财。

但父亲听不进他的话。在保险拉不到人头的时候,又被带进了传销组织,卖保健品。那个所谓保健品的宣传是“可以治疗癌症”,“北京各大医院都在用”,很多科学家、诺贝尔奖得主用了都说好。

何成在网络搜到了这款保健品的很多打假文章,把文章发给父亲,父亲不予理会。父亲甚至提出,要让何成的爷爷奶奶尝试下产品。等快递送到了家里,何成觉得自己精神崩溃了。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在家里待下去了。他要逃离。

一件小事坚定了何成逃离的决心。某一天,何成把米泡在水里,准备开始做饭的时候,一个外地亲戚突然来了,电话邀他出去吃饭。他把锅里的水倒掉,留下了打湿的米,就出门了。第二天,何成用前一天的那锅湿米做了饭,吃了以后上吐下泻。

当天晚上,他直接订了票,目的地长沙。在那里,他认识一个做工厂直招的人,关注对方已经一年。现在,他迅速决定,去那边上班。

这个决定,冥冥中,就像何成那锅打湿了的生米。

牢笼里的工作,放风是奢侈品

“像他们一样我整个人都废了”

在这家工厂里,何成拿到的薪水比做教培高了一点点,工资加补贴有5000多,还有五险一金。补贴部分,大专生100,本科生200,硕士生300。但如果不做管理,基本难有加薪前景。

何成在这里坚持了8个月,朝8晚8,除去吃饭时间,单日工时是10个半小时。

他对这份工作的描述就是一个字:累。

工厂里的大部分工人都是小学、初中毕业,但学历除了多了点补贴外,并没有额外的红利。何进初进厂时,被安排的工作都是:擦地、擦机器、擦管道、打扫厕所、擦墙面……“感觉也是对我的一种考验,看你这个大学生会不会过一段时间就不干了。”

工厂的人员流动性很大,何成说,他的观察是:一半以上的人不会坚持超过三个月。有四分之一的人,入职第一周就说“太坑”,然后立刻跑路。能长期留下来的,是在工厂附近地区生活的农民工,不愿去太远的地方打工,在这里夫妻两人一起上班,月入1万多块,很划算。

何成不觉得自己能融入工友的圈子,他说,自己刚进厂的时候,就像电影里刚进牢狱的犯人一样,会被人霸凌一下。但他觉得自己不是个好欺负的人,当众发过几次火以后,就出名了。

而且,何成并不喜欢工厂里人们的状态,整个人的生命力在工厂里是不断消耗的状态。“如果变成那样我整个人都废了。但我不会变成一个看起来有毛病的人,我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

工厂的环境,也无法让何成跟工友有太多交流。打杂两个月后,工厂安排他做了精雕机的开机员。何成所在的工厂生产手机屏幕玻璃,他只需要把玻璃放到特定位置,按开机键,之后设备就会自动完成加工。因为一片玻璃加工好需要六七分钟,每个人会控制10台左右机器。10个多小时,完全围绕机器干活,让他感受到“生命一点一滴消耗”。

何成在社交平台分享在工厂的生活

工厂里有线长做监督巡查,一是查生产合不合规,二是看有没有人偷懒,比如抽烟吃零食或偷偷睡觉。何成有一次上厕所去了大约10分钟,就遭到了线长的盘问,对方往往出口成脏,让何成觉得是“语言恐吓”。但何成也表示,他觉得线长确实比工人辛苦,工人8点钟能下班,线长们往往还要忙杂务,忙到晚上11点甚至12点。

工厂的管理很严格:开工不让带手机,进出车间都要安检。何成说,工人们最快乐的时候,就是下班后,表情不再呆滞,而是“喜笑颜开”,可以玩手机,刷视频,打游戏。

虽然“从来没打算长期在这儿干”,但何成也试过转技术岗位,比如做技术员,职责是辅助一线工人做设备的调试。他听说,调试工作通常学一两个月便可以上手,但是何成做了一个月,觉得自己“没有上手”,也不太愿意做,因为技术员工资也就多个1000块。

工作要轮换白班、夜班,进厂第四个月,何成夜班后的睡眠状态开始变差,总是醒来后还带着很强的疲惫感。他开始担心夜班对身体的伤害是不可逆的。

因为这个原因,2022年4月,何成从工厂辞职,离开长沙到了重庆。

一直过渡,从未上岸

“自媒体只是业余爱好”

在工厂的工作让何成有了4万元积蓄。到了重庆,他也一如往常地“躺平”了4个月。

不是完全没找工作,但像资料员这种职位,只要求高中生大专生。他学历过高。

又到了“宿命”的8月,或许是内心的“闹钟”再一次响起,何成注册成了外卖骑手。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多久,就没有买电动车。只买了一件外卖员T恤,穿上后在社交媒体上晒了一下:“上一个新短袖还是几年前买的,没想到这一次黄袍加身了。”

几个月下来,何成配送全靠步行。平均下来每天要走3万步,最多的一天走了6万步,39公里。

何成送外卖每天能赚100元左右,8月份重庆持续高温时能达到150元。

何成在社交平台分享重庆拍摄的照片

何成说,送外卖这份工作对他性格的最大改变是:他开始张口向客户要红包了。

遇到客户写错定位,导致他少赚几块钱,他会多说一句:“兄弟你这单真的太难了,要不要给我发个红包?”有一次给一个在江边钓鱼的人送外卖,东西多,路不好走,他当面就说:“兄弟,我跑这一路,你不给我发个红包,好意思吗?”也有客户主动给红包,比如给一个小姐姐送宠物,他步行了半小时到达,被打赏了15块。

对比外卖员和工厂的工作,何成觉得,送外卖最大的优势是自由。“我可以自己来安排自己的工作时间,还有我自己的生活。”那个在江边钓鱼的客户订单,是他特意抢下来的,因为想念江边的风景了。配送路上,他在微风中沿江而行,内心舒畅。

何成说自己喜欢重庆。他在读研时曾和导师来重庆调研,并且谈过两个重庆的女朋友。对他来说,北京是暗色调,重庆是亮色调。

何成还觉得,送外卖是有脑力劳动因素的,因为需要跟商家沟通,跟顾客沟通,需要打电话,送不到的时候你要各种联系等。但工厂里需要用脑的地方就太少了。

但无论在工厂还是如今送外卖,何成说,都是过渡。但问题是,终极目标在哪?

近来,因为送外卖在网上引发讨论,何成把自己一个社交媒体的名字从“宇哥yg”改成了“硕士何成送外卖”。微博号昵称改成了“硕士送外卖”,认证为“硕士毕业送外卖当事人”,并开始与媒体连线直播。

但何成不觉得做自媒体是终极目标,只当成是“业余休闲”和“一种尝试”。他觉得,这个行业难度大,不确定性也大。而且,做自媒体要熟悉平台规则,但何成对这件事比较抗拒。“那个规则我懒得去看,也没有去细看。”

但他也反思说,自己好多事没能成,就是畏难情绪太重。

他目前最心仪的工作是“陪诊师”,据他了解到的信息,这个岗位需求量大、薪水高,而且何成本人也不排斥,他觉得自己有经验。“爷爷住院,妈妈住院,都是我一个人在医院陪床”。何成说,爷爷有5个孩子,但到了生病住院时,有的忙工作有的说家里有事,最后只留下他一个人陪着老人家。

没有光环,不羡慕光环

“做什么事才算有意义”

成了“网红”后,有人给何成留言劝他考编,他回复:“我不想考,跟你有关系吗?”

何成不认为自己是一个“避世者”,现实、金钱这些东西他不会去回避。但他认为自己不适合去端铁饭碗,因为“很容易得罪人”,

在何成看来,自己没有任何的学历光环。他也不觉得学历高就一定要收入高。

何成的同门里,不乏清北名校本科出身的人,但何成从不仰视名校生。他觉得,很大一批人都把聪明用在跟导师搞关系和混圈子上,精致,功利,但没什么思想。

“其实我从内心来说,我感觉他们真的不怎么样。” 何成评论说,“他们就是整理资料能力强,但根本不敢提出自己的想法。”

但何成也会佩服真能一头扎进学术的同学。他曾经被一位学历史的同学搜集资料的狂热震惊到。那位同学不停地看书,从一本书的线索找到另一本书,如此不断循环,有的书没有新版,就到二手网站去淘旧版。通过资料收集对比,能把各种二手信息聚合出一手的结论。何成觉得自己做不到这一点,他说,自己看书太慢,看小说的时候经常忘记前面的剧情,看完以后根本无法把故事复述出来。

何成现在跟研究生的同门基本失联。他说,自己的研究生阶段最大的问题,一是没有搞定写论文的能力,二是没有处理好和同门的关系。他也会后悔,自己在从大专到研究生的假期,只做过两次兼职。“哪怕做一些看起来好像没有太大意义的,对我其实也是有意义的。”

在描述每一段经历的时候,何成都会把“意义”挂在嘴边。我问他:你相信自己有一天会成功吗?他回答说:没有太大的信心。

何成的微信头像,是日本漫画家、“鬼怪漫画第一人”水木茂笔下的人物。

但何成并不认识这个人物,“我不知道谁画的,也没有仔细研究它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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