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在2006年对长江三峡及三峡工程进行实地考察后写成,2009年又补充了关于长江小南海水电站的一节。
从2006年11月初开始,来自中国、日本、美国、瑞士、英国、德国的专家组成的考察队,装备了精良的仪器,在宜昌至上海的长江江段往返行程约3400公里,历时一个半月,进行寻找白鳍豚的考察活动。科学家们相信,历史上长江曾经生活着超过5000头的白鳍豚。但在1986年,国际自然保护联盟已将白鳍豚列为保护级别最高的“濒危物种”。监测显示,上世纪90年代初,长江中的白鳍豚数量已由之前10多年的400头降到150头以下。而在此次考察前,科学家们曾悲观预计其数量不超过50头。由于白鳍豚和许多豚类一样,一般不超过一分钟要出水呼吸一次,因此比较易于观察。然而令人失望的是,这次考察并未在长江中发现白鳍豚的踪迹,虽然这还不能最后断定白鳍豚已经灭绝,但它已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信号,表明白鳍豚这个物种的消亡,或者已是事实,或者只是一个迫在眉睫的时间问题。
其实远不只是白鳍豚的问题,由于许多巨型水工设施的兴建、水质污染以及人类的其它活动,已使长江鱼类的生境受到非常严重的影响,对于许多鱼类的生存来说,它们所面临的已不只是困境,而的的确确是一种绝境。
2006年,对长江来说,是一个重要的转折年头。5月,举世瞩目的三峡大坝工程建成;10月,三峡水库提前一年蓄水到三期水位156米,它所产生的环境与社会影响也备受各方关注。笔者在调查三峡工程对地质环境、水环境、社会环境影响的同时,也十分关心长江生态系统所受到的影响以及长江鱼类的问题,为此专门采访了有关方面的专家。
中华鲟也是长江倍受关注的鱼类,中华鲟的人工繁育曾获得成功,这是否意味着中华鲟还算是幸运的呢?在2006年初的三峡之旅中,我去了位于宜昌黄柏河河心岛上的中华鲟研究所。在水族馆展览大厅的水池里,几个工作人员正在给一条长约2~3米的中华鲟作日常护理,他们从这条鱼的鳞下和体表皱褶里,清理出不少寄生虫。研究所的接待部主任李淑芳对我说,这条鱼是从长江里捕获用于人工繁殖的,它是性成熟的具有繁殖能力的个体,又被称为亲鱼。
洄游繁殖,是野生鱼类最令人惊叹与迷惑的习性。成年的个体,一定要不远千里万里,回到它的出生地,去完成一代又一代的生儿育女过程,这其中隐含了保证种群健康繁衍的许多玄机。
鱼类的洄游,分为海江洄游、湖江洄游、江江洄游等不同形式。中华鲟是典型的海江洄游性鱼类,在海洋中长大成年后,每年夏秋季逆长江而上,需要耗时一年,行程三千多公里,才能到达金沙江的产卵场。在这个艰难跋涉、激流勇进的过程中,鱼的性腺得到刺激和发育,雌鱼的卵子、雄鱼的精子逐渐成熟。然后在卵石为底,水温、流速、水的流态、水深、水质、含沙量等都适宜的河段,交尾产卵。受精卵具有粘性,沉落粘附于石质河底,并可藏匿于卵石缝中,以保护孵化中的胚胎不受敌害侵食。而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中华鲟从海洋洄游到金沙江产卵,再返回大海,需历时近两年,游程近万里,在这一过程中,竟然粒食不进,全靠消耗自身的营养储备来维持体力,从而给人们留下了神奇的能量转换之谜。
葛洲坝工程建成后,中华鲟被永远阻隔在峡江以下,再也不能重返传统的产卵场,它们丧失了按照千万年以来形成的自然方式去繁衍生息的权利,人们开始了中华鲟的人工繁殖,在技术上也取得了成功。但我记得一位作家曾说过:“如果从自然伦理的角度来看,这种人工繁殖过程是毫无道理,甚至是残酷的。”如果说得更通俗一点,这些中华鲟被剥夺了通过正常的性生活或性行为去繁衍后代的权利。在人工繁殖的早期,是靠宰杀捕获的成年个体,取其脑垂体作为催产素,注射到被选中的亲鱼体内,促其卵子和精子成熟,并以人工挤压、拍打的方式使其排卵、排精,再将精子注入盛卵子的容器,使卵子受精后,放入孵化器孵化。后来,人工合成的催产素,代替了活鱼的脑垂体。
人工繁殖的鱼苗,一般在四、五个月后,和亲鱼一起放归长江,也有部分鱼苗生长一至两年后放归,由于人工繁育的环境容量有限,所以不可能大规模养育个体更大的中华鲟。中华鲟从1984年人工繁殖成功并开始放流以来,已有20多年的时间了,按中华鲟15年的性成熟期计算,2000年以后,应当有人工繁殖的成鱼返回葛洲坝坝下江段,那么,人工繁殖种群生长的情况如何?它对天然种群有什么影响?有无基因变异和种质退化的现象?这是科学家们一直十分关心的问题。早期,对放流的幼鱼鱼苗曾采用打上萤光光标的方式来进行标记,后来改为更好的标志牌的方式进行标记,但由于标记保存等问题,目前还无法识别出洄游成鱼中的人工繁殖个体,因此上述问题仍然是疑问重重。
中华鲟作为一个野生生物物种,能够以人工繁殖这种方式继续健康地生存下去吗?中华鲟研究所的总工程师、教授级高级工程师肖蕙告诉我,人工繁殖只是在中华鲟的天然繁殖条件被严重破坏后,不得已的一种补充方式,但它不能代替中华鲟的天然繁殖。
葛洲坝“腰斩”长江以后,中华鲟被迫在葛洲坝坝下的江段形成了新的天然产卵场,虽然它的环境条件不能和传统的金沙江产卵场相比,范围和规模也小得多,但它毕竟维系了中华鲟生存的最后希望,因此,科学家们对此极为关注,在那里也建立了自然保护区。
不过,情况并不让人乐观。葛洲坝截流后的最初几年,到达坝下的中华鲟数量还很多,后来逐渐减少。李淑芳说,早期为人工繁殖捕捉亲鱼的任务,按照批准下达的定额数量一周内就可完成,但现在一、两个月也难完成,其中有两年未能捕捉到亲鱼。
据2001年有关专家对中华鲟产卵情况的观察报告,在葛洲坝泄闸水区至镇川门江段,分别在10月21日、11月8日有两次产卵。两次所获卵的质量均较差。其原因是,参与自然繁殖的成熟个体少且性比不平衡,雌鱼多,雄鱼少,产卵环境恶劣也直接影响了中华鲟卵的受精率和发育质量。
更让人不安的是,葛洲坝下的产卵场条件还在恶化。肖蕙告诉我,三峡大坝二期蓄水运行以来,每年10月都要开始提升水位,下泄流量减少,使下游的产卵场水位降低,而且水温也较自然状态偏低,直接影响到中华鲟的天然繁殖,中华鲟到达葛洲坝下产卵的最早时间已由10月中旬延迟到了11旬中旬。为此,专家们曾打报告建议,三峡水库每年枯期抬高水位的蓄水时间向后推迟,以利于中华鲟的天然繁殖。但肖蕙有些遗憾的说,这一建议并未得到采纳。
在谈到三峡大坝蓄水以后,对江江洄游的许多鱼类有什么影响时,农业部长江中上游渔业生态环境监测中心的倪朝辉副研究员告诉我,最主要的是鱼类栖息空间的损失,大坝至重庆600多公里的江段为水库所代替后,原来在急流和中、浅水环境中生活的鱼类,将无法适应库区的静流深水环境,当它们不得不迁移时,又会受到生境容量的限制,也就是说,一定的河段空间内,所能容纳的鱼类种群数量是有限的,这将必然导致具有急流态生活习性的种群的衰减;
其次,就是产卵场的丧失,除了三峡水库的回水会淹没三斗坪至重庆之间的产卵场外,金沙江上正在修建的向家坝、溪洛渡等一系列电站大坝,将使长江鱼类最重要的产卵圣地不复存在,这会给已被隔断在三峡大坝以上的鱼类种群造成更严重的影响。
另外,对大坝以下江段的鱼类来说,大坝下泄水流的气体过饱和对它们也有严重影响。气体过饱和的原因,一是泄流水体与空气的接触面增大,导致空气中有更多的气体溶解到水中;二是为减轻泄流水体对坝基的侵蚀与冲蚀作用,往往要对水体进行人工掺气消能。从而导致坝下排泄的水流中的气体含量,远高于无坝的原生态河水中的气体含量,而气体过饱和的危害是使鱼类发生“气泡病”,并致死亡。据专家对三峡大坝至洪湖482公里江段的调查,鱼类气泡病的发生都不同程度的存在,而且越近大坝情况越严重。这也是对葛洲坝坝下中华鲟产卵场的不利影响因素之一。
在葛洲坝大坝建立以后,人们就已开始注意到长江鱼类所面临的威胁。为此,在四川的合江至雷波的长江江段,建立了国家级的珍稀鱼类自然保护区。该河段有鱼类一百多种,其中包括长江上游特有鱼类25种,主要经济鱼类20多种,除达氏鲟和白鲟之外,还有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两种(胭脂鱼、大鲵),著名的经济鱼类有铜鱼、圆口铜鱼、岩原鲤、大口鲶、长吻鱼危等,是我国乃至世界淡水鱼类最重要的基因库之一。可是,后来规划上马的金沙江下游的向家坝、溪洛渡两座巨型电站,恰好位于这个保护区的核心区和缓冲区。最后,国家自然保护区不得不作出牺牲和让步,保护区的范围被迫缩小和下移,或向长江两侧的赤水河等支流转移。但这种保护区域的调整,也不过是人类的一种主观意志,在这一环境同样不容乐观的区域范围内,被逼到几无退路的长江鱼类,真能保有它们最后的一点生存空间吗?
虽然中华鲟的前景仍然堪忧,但相对于长江中更具神秘色彩的白鲟和达氏鲟来说,它还算是幸运的。白鲟和达氏鲟均为长江的特有鱼种,而且都是被IUCN(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列入红色目录的极度濒危物种,其中白鲟又是目前最为濒危的鲟鱼种,被称为“水中大熊猫”,但其濒危程度远远超过大熊猫。白鲟因为有长长的吻部,又俗称为象鱼,有记载的最大者体长可达7米以上,体重可达1000公斤,属世界上最大的淡水鱼类,民间历来有“千斤腊子万斤象”的说法。这里的“腊子”即指达氏鲟和中华鲟,“象”即说的是白鲟。相比中华鲟来说,对白鲟的研究在很多方面还是空白,它很可能成为在我们充分了解它之前就会绝灭的生物。
根据长江水产研究所的专家们研究,长江的合江至金沙江的屏山段可能是白鲟的主要产卵场,葛洲坝大坝把江江洄游的白鲟分而治之以后,葛洲坝以下的白鲟种群在1993年以后已基本消失,自然繁殖可能已经不复存在,最后捕到的一尾是在2002年12月12日的南京下关,体长3.3米,重130公斤,后不治而亡;
葛洲坝以上的江段,种群数量也急剧下降。据不完全统计,1982年到2000年的近20年,长江上游白鲟的总误捕数仅为43尾,最后一尾是2003年1月24日在宜宾福溪口发现,长3米,重200公斤,专家对其救治并安装无线电跟踪仪后,放归长江,但后来失去信号联系。最后记录到的幼体是1992年在长寿江段和万县江段发现的2尾,体长47至50厘米,重1.2至1.3公斤。据推算,可能为1991年出生的。而近8年来,葛洲坝以上长江江段发现的白鲟均为30公斤以上的成年个体,未发现幼体,说明近年来白鲟的自然繁殖状况极差,也可能已没有白鲟进行自然繁殖了。
专家们指出,如果不进行白鲟的人工繁殖,就目前白鲟的现状,在自然界保存这一物种的可能性已非常小,它很可能在近10年内从地球上彻底消失。可是,白鲟资源极其稀少,要同时获得可催产繁殖的白鲟雌体和雄体的可能性太小,而且白鲟是一种性情焦躁和极易受伤的鱼类,以前的多次人工繁殖试验无一例成功。最后的一点希望也许在于,保护好重庆库尾至向家坝坝下这段尚具河流特征的产卵场环境,同时尽快加大投入,采用国内外已有的先进技术,继续进行人工繁殖试验。但是否来得及,人们并没有把握。
白鲟只是一个最不幸的代表,长江上游已知的近三百种鱼类的前景又如何呢?
按照全江全流域梯级覆盖、不留寸水、水能开发利益最大化的水电开发模式,水电开发的获利集团并不会对一退再退的“长江上游珍稀特有鱼类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手下留情。在向家坝、溪洛渡电站的逼迫之下,这个保护区已退到三峡库区库尾的重庆至向家坝电站大坝坝下这一段长江上游仅存的自然河流江段,而在三峡至向家坝之间规划的小南海、朱杨溪、石硼三个电站,如果加以实施,则将把这一长江上游干流最后的自然江段彻底消灭,已被迫压缩和大大恶化的长江上游鱼类种群的产卵场和栖息空间,也将趋于消亡,这对已被三峡大坝和向家坝大坝分隔在这一江段的许多鱼类物种来说,将面临最后的灭顶之灾。
目前,三峡总公司和重庆市政府正在积极推进小南海电站的上马,其坝址已选定在鱼洞镇的中坝岛。在长江上游国家级珍稀鱼类自然保护区被迫由金沙江下移后,这是又一次对国家相关法律法规的公然挑战,这不仅彻底抛弃了当初调整该自然保护区时的保护承诺,而且将最后毁掉这一国家自然保护区和保护江段。金钱和权力的结合,可以无视法律、无视公众利益、无视对人类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的保护,这无疑是对建设法治社会、建设现代文明社会的最大嘲弄。
某些官员和水电开发集团的“专家”时常以极为轻蔑的口气说到,那不过就是几条鱼吗?人少吃几条鱼又能怎么样?在现代社会已普遍把可持续发展作为基本发展战略,在保护地球的生态环境就是保护人类的生存空间的理念和观念已成为世界潮流的今天,在中国掌握主流话语权的强势利益集团中,仍然有如此愚昧和如此狂妄无知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不能不令人叹为观止。
能否守住长江上游生态环境保护和鱼类物种保护的最后底线,这也是对政府和公民社会的一个严峻考验。
长江,作为中国和亚洲的第一大河,世界的第三大河,流域面积达180万平方公里,占中国面积的近五分之一,这样的一条大河流域,无疑是地球上是最重要的淡水水生生物及其生态系统的依存地区,它对地球上生物多样性和生态系统的维护,以及对满足人类社会可持续发展的需求,无疑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长江鱼类的生境,只是维系包括人类在内的生物生存发展的生态系统的一部分,它的衰退与恶化,除了使长江鱼类面临前所未有的绝境以外,对人类自身究竟会有什么影响,这是值得我们深深思考的问题。
在前述的寻找白鳍豚的考察活动中,一些专家的如是说,对长江的鱼类有普遍意义,特录以备忘:
“白鳍豚在长江生活了约2500万年,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鲸种之一。如果不是巨大的外力和生态变迁,它是不会灭绝的。
“白鳍豚可能是历史上第一个被人类消灭的鲸种。
“一旦长江不适应白鳍豚的生存,也就说明长江将逐渐不适应其它许多物种的生存,也就越来越不适应人类生存。
“作为哺乳动物,白鳍豚和人类有很多相似性。长江容不下它,同样很难支撑人类。
“白鳍豚的境况,已成为一种长江水质恶化的预言。当物种灭绝的多米诺骨牌纷纷倒下的时候,作为其中一张的人类,就能幸免于难吗?”
文:范晓
来源:河山无言
编辑:Linda
日期:2022年7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