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黄酒在国人酒饮世界里的地位不消赘言。不过想必多数国人无从料到,餐间月下,调味佐餐的那杯琥珀色浆液,竟能成为近代异域来客体认中国酒文化,乃至与中国人生活发生联系的一大媒介。

  可以确信,1863年3月不会是近代来华西人第一次目睹绍兴黄酒。但未尝不可把这个时间,视作绍兴黄酒飘香世界的一个起点。那月,一位《北华捷报》通讯人去信编辑,讲到旅居绍兴城内的外侨时而会采购几坛“Loo Choo”出城犒劳太平军,与那些“非常享受这种酒”的将领们联络感情。“Loo Choo”,即威妥玛拼音的“老酒”,实指绍兴黄酒。不知提坛挂壶犒军去的金发碧眼,可曾与“红头人”推杯换盏过?

  1879年,法国博物学家福威勒受命筹备1880年柏林万国渔业博览会中国馆。福氏借机在浙江多地深入田野,调查风物。因缘注定,福氏在“一个月的浙江之旅中,多次品尝了这种酒,总是感觉很好”。他饶有兴味地告知读者,“随着年份的增长,绍兴黄酒的质量会变得更好,所以珍藏在房窖里的美酒总是被人称作‘老酒’。我很想把绍兴酒带回欧洲。不幸的是,这种酒无法忍受长途旅行及路上的高温闷热”。都想搬几坛回国痛饮,恐怕绍兴黄酒带给福氏的愉悦已非文字所能形容了吧!在考察报告《一位博物学家在舟山群岛和浙江沿海的旅行记》里,福氏如此向西方世界读者述说绍兴黄酒:“这是一种被广泛饮用的发酵饮料,因浙江一座城市得名,品质绝佳。这种酒装在陶土做成的双耳形坛子内,经由宁波大量外运。绍酒和金华火腿同出一省,后者也是清国极为重要的一种农产品。中文有句俗谚:‘绍兴酒与金华火腿,在帝国的每一个角落都名声赫赫’。” 福威勒也记录了一则坊间传闻,可能早在1857年,几位法国军官就因一名华人随从力荐,咪到了一口地道的绍兴黄酒。故事真假莫辨,但美酒本就是半醉半醒的。喝与没喝,真有那么重要吗?

  博览会真的好似黄酒与19、20世纪西方世界的“红娘”。近代绍兴黄酒首次震撼亮相海外舆论舞台,也是得益于一次全球展会。1884年,规模盛大的国际卫生博览会在伦敦开幕。本次展会的中国馆布展精致,体验活动丰富多元,以一场中外嘉宾盛宴为最高潮。是日宴设曾纪泽亲题匾额的馆内中餐厅“紫气轩”,海关洋员赫德特地组建的中国民乐队也来到现场伴奏助兴,好不热闹。

  散席后,《伦敦医学时报》率先从食品角度,分析了那晚奉客的绍兴黄酒:“与燕窝羹一起端上来的,是盛在一组小杯子里的热酒,名字叫做‘绍兴酒’,是用大米酿成的”。然而,当晚“身先士卒”的英伦医生们,无法在一时间适应绍兴黄酒的独特风味:“对于英国人,这酒实在会造成些难以描述的不适感”。其实不只是医界嘉宾,那晚赴宴的英国人先前都未曾品尝过绍酒,当他们带着啜饮香槟的预期,快速将舌尖探进黄酒盅时,那种强劲的味蕾冲击不消多说。于是乎,一些并无恶意却略显滑稽的绍酒风评,陆续进入英美读者的视野。英国发行量极大的幽默讽刺杂志《笨拙》调侃,绍兴酒的口感有点像“家具抛光剂的经典味道混合着巧克力奶油”。《格拉斯哥先驱报》引述现场宾客戏谑,称“一想到冒着热气的酒水从茶壶中流淌而出,客人们不禁内心发憷。但绍兴老酒到底还是“压轴”出场了。朋友说它喝着有股‘医院药房的味道’。”卫生博览会报道现场的英美记者们,显然也从嘉宾们面红耳赤的表情里觉察到了问题,发回的报道不谋而合地提醒可能接触到绍兴黄酒的读者:“这酒一桌点一壶就好,每位客人小抿一口就可以了,那股冲劲实在难言其怪。”

  在其他晚清重要外交场合,譬如1889年3月光绪帝大婚的各国使节招待宴上,都能看见绍兴黄酒的身影。多家英语报纸先后披露了总理衙门招待宴的酒水安排,其中第一顺位正是“来自绍兴府的酒”。由此,争先恐后希望一窥中国皇家生活的西方读者,无意间再次强化了“绍兴酒就是中国国酒”的文化印象。

  相映成趣的是,1943年,雷塔·兰伯特发表在美国《自由》杂志上的文章,将绍兴黄酒评为中国“温和的酒饮”:“如果招待你的是‘绍兴酒’,你大可安心喝上好几小碗。不过假使端上来的是高粱酒,或者‘广东酒’,你就必须小心了,那可是烈酒”。而在此前,寓居浙江的外侨们,早已习惯端一樽绍兴佳酿畅饮消遣。澳大利亚《昆士兰人报》透露,1930年前后,诸多外籍友人喜欢在杭州西湖的碧波之上,就着绍酒饱览大好风光。看来美酒真无所谓“烈”与“不烈”,也并没有“冲”或“不冲”,化用黄酒“老乡”鲁迅先生所言,“世界上本没有好酒,饮的人喜欢了,也便有了佳酿”。

  随着绍兴黄酒愈发驰名世界,绍兴这座小城渐渐锚定了自身的国际形象坐标。20世纪上半叶,《泰晤士报》《中国评论周报》等英文主流媒体放送新闻时,多会不期而同地以“那个举世闻名的酿酒中心”指称绍兴。有甚者,这般地理思维还影响了部分严肃的政府文件。1938年5月21日,美国情报部门编制的一份中国抗战简报,就为便利决策层理解绍兴这个不常现身的“小”地名,注明“那里因是‘中国银行家之乡’,还有‘中国黄酒产业中心’而闻名于世”。

  更为令人惊叹的是,有些近代在华西文媒体,竟然把绍兴黄酒的地理象征拔高到了民族国家层次,俨然指认绍酒就是中国“国酒”。1921年,《北华捷报及最高法庭与领事馆杂志》谈到,绍兴酒与苏格兰威士忌,这两款世界名酒在象征民族国家方面着实神似:“绍兴酒是何等妇孺皆知,芳名远播,以至于对一个中国人而言,‘绍’这个字的意义好比‘苏格兰’对英语世界一般重要”!1936年10月,艺界泰斗刘海粟为英文报纸《大陆报》银禧特刊里开列专节推荐绍兴黄酒,毫不吝啬赞美之情:“中国许多地方都出产酒饮,其中绍兴地区酿造的那种被称作‘黄酒’的酒,几个世纪以来都被视作质量最佳的国酒典范”。绍酒的“国酒”形象历久弥新,直到1946年,《大陆报》还盛赞“绍兴黄酒是最为风靡海外的一类中国土特产”。

  绍兴黄酒何尝不是近代中国国家民族意识的一个风向标呢?1909年初,来华西医斐恒在上海观察到,通商口岸精英们的饮酒偏好,较之父辈已有明显改变:“中国绅士们和洋人品鉴同样的酒饮,不再喜欢喝那种著名的绍兴酒”。的确,在晚清民初的大变局中,踟蹰于传统与近代之间的中国曾过激地短暂“忘根”,香槟威士忌挤占绍兴黄酒的桌面之下,涌动着“土”与“洋”的认同挣扎。然而很快,中华民族自尊感、自信感火种复燃,国人深切意识到“中国的”虽未必是最好的,但一定是最适合中国的。酒饮方面的修正随之到来。1933年9月,杭州市民向国家捐赠飞机的首航“掷瓶礼”上,西方传入的香槟首次被中国本土的绍兴黄酒取代。翌年2月,汉口市民献给国家的三架飞机再次以绍兴黄酒,而非香槟作为“掷瓶礼”道具。当年3月8日,《大陆报》主笔高度评价了中国“掷瓶礼”的转变:“不再是香槟的天下,著名的黄酒终于在今日的庆典仪式里拥有了它当之无愧的地位!”外人尚且欢呼,国人有什么理由不对绍兴黄酒的“正名”深感自豪?

  游历既久,来华西人不仅“识”了绍兴黄酒的盛名,也渐渐“知”其工艺、民俗、地域性等方方面面的奥妙。1936年7月3日,上海美侨媒体《大美晚报》,精当点评了绍兴黄酒品质卓越的“诀窍”:“这种酒具有独特风味,是因为酿酒用水取自绍兴城附近的鉴湖,那里的水完全没有受到矿物质、有机质污染”。7月9日,美国加州《圣克鲁斯哨兵报》首次面向美国普通读者,介绍了绍兴 “女儿红”酒文化:“在中国绍兴,当女婴降生时,她的父母会贮藏几陶土坛子的顶级黄酒。这些酒会在女孩成亲日,在新房里启封品尝”。1947年,《大美晚报》又针对上海入冬给出了一则有趣的比喻,称这是“睡前小酌一壶绍兴酒的日子”,把中国乡绅的冬季日常描画得生趣盎然。

  同属东亚“大米文化圈”的日本,对于绍兴黄酒的理解、认同由来已久,在近代历史上方兴未艾。1887年6月11日,《朝日新闻》的调查详细记载了绍兴酒通过陆、海路行销天津等北方都会的史实。此次日人考察绍酒,直接目的是为新研制的“玫瑰露酒”寻求改良参照——天津消费者反映同是大米酿酒,“玫瑰露酒”后劲太重,而绍兴酒温和宜人,饮后不易头疼。这篇调查还有心附加了一张绍酒与“玫瑰露酒”成分化验表,借鉴乃至赶超的用意露于纸表。绍酒在日本的知名度从未跌降。1918年7月23日,《东京朝日新闻》的 “论酒”文章写道:“说起名酒的出产地,一般都会列举出日本兵库,法国波尔多以浙江的绍兴”,绍兴黄酒岿然位居斯时日本人心目中的“世界三大名酒”。1930年代,日本记者、“中国通”泽村辛夫系统整理了绍兴黄酒的点点滴滴。泽村把所见所闻撰成《谈绍兴酒》,开篇就由衷地褒奖道:“一说到中国的酒,恐怕除去烧酒外,首先所指的就是绍兴酒吧!”日本对绍酒的热衷,也在日本帝国主义侵华史上引发了一种创痛极深的经济侵略。我国东北地区沦陷后,伪满政权在抚顺扶持“满洲老酒会社”仿冒绍兴酒,竟然还大言不惭地警告消费者“谨防假冒”。谈起近代日本与绍兴黄酒的故事,这段历史也是不可不提的。

  绍兴黄酒在飘香世界之时,也凝聚着海外中华儿女的故园乡愁。1946年10月,《中央日报》解释绍兴黄酒出口兴旺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南洋及美国等地华侨,颇多对国内著名之绍兴酒,具有宿嗜”。万国来客,尝的是绍兴黄酒的一个“奇”,而浸湿漂泊华侨唇边的绍兴黄酒,或许总是和思乡潸泪一道,述说着中国人的那个“家”吧?

  (上海大学历史学系博士研究生 邹赜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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