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的一天晚上，网红“导师田斌”照例和另一位主播连线。

相比以往，这次的连线对象没那么特别，他是个30岁上下的男人，样貌平平，没说话时给人的感觉还有点内向。

总之，丢入人群，是会立刻被淹没的那种。

田斌一如既往，用他那种颇堪玩味的“礼貌”问候道：“我乃导师田斌，不知阁下是……”

“卧室嫩叠！”

男人突然喊出这四个字，然后直接切断了连线，留着田斌和观众们看着漆黑的屏幕，一脸错愕。

谁都没有想到，男人喊的这四个字在第二天成为火遍全网的热词。

紧接着，无数网友涌入这个男人的直播间，不断刷屏他的名字——铁山靠。

回到一年前，铁山靠还只是快手上一位平平无奇的小主播。

身后是简陋而凌乱的房间，眼前是直播屏幕上的寥寥无几的在看人数。

饶是如此，他每次直播都坚持到底，努力输出自己觉得有意义的内容：

“做人不要太狂，你看我都有怎样的生活了，得瑟了吗？这么大个房间，顶上还有吊扇，夏天一开，比空调还暖和！”

“人长得帅有什么用？你看我长这么帅，但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没有颜值，没有才艺，只有略带尴尬的冷笑话，维系着本已惨淡的人气，却是铁山靠在那段苦闷时光，唯一值得坚持的事情。

生于山东滨州一个普通农民的家庭，铁山靠的童年，早早失去了童话。

爸爸打他从来不需要理由，问他要吃几碗饭，回答一碗被打，说吃这么少怎么干活，回答两碗也被打，说他是饭桶。

没有依靠的人生，铁山靠早早活成自己的靠山。

年纪轻轻去厂里打工，有了些本钱后，寻思搞点小生意。但因为读书少，经营方面也没太多的试错成本，几番碰壁后也就不了了之。

在这种情况下，当他选择在家中对着手机直播时，几乎每个路过的亲人，都会留下轻蔑的余光，随后暗暗摇头——没用的东西，成天不务正业。

但对铁山靠来说，他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慰藉。在这个咫尺千里的网络世界，有人怀着最纯粹的心性来关注他的生活。

而这，给了铁山靠最初的勇气，从一个现实中唯唯诺诺的人，敢于去敞开自己的内心。

尤其在他结婚成家后，直播间里的他变得不再孤单。

媳妇“阿呦根”不仅没反对他继续搞直播，反而时常和他一起出境，努力为他的直播间增加人气。

直播赚到的钱，没能让一家人大富大贵，但媳妇和粉丝们的支持，带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快乐。

如果不出意外，铁山靠也许会一直做个虽不出名，但很快乐的小主播。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那个愿意陪他一起唱，一起跳，一起“疯”的阿呦根，病倒了。

成名后的铁山靠，在一次深夜的直播中，突然真情流露。

他深深感慨：“如果有天我不再见你，不是因为我变了，而是因为我太穷了。”

说着，吐出一缕香烟，直播视频能打码他指间的烟，却遮掩不住他眼里的黯淡。

当初妻子病倒后，这份黯淡就没有离开过他的眼睛。

病床上是日益憔悴的妻子，直播室里是仍不见起色的数据。

面对巨额的医药费，直播收入是杯水车薪，但铁山靠仍要强颜欢笑坚持上播，而当询问“阿尤根去哪儿了”的声音越来越多，他的笑容也越来越勉强。

即便自诩“铁山”，也终究在日复一日生活的重担下，一点点变得臂膀弯折。

终于，他笑不下去了。

从眼前没有着落的医药费，到曾经苦闷的童年、做生意的挫败……种种由往事牵引的压抑在胸腔席卷，让他对着沉重现实叫喊得声嘶力竭。

“卧室嫩爹”第一次从他口中迸发，这在山东方言里，就是“我是你爹”的意思。

一起脱口而出的，还有“求怕累”、“摸猫”、“邦邦两拳”这些粗话，是他自我宣泄的无所保留。

谁都知道，喊叫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宣泄也不等同于问题解决。

可第二天上播的铁山靠，却发现自己直播间的粉丝多了好几倍。

包括铁山靠自己在内，所有人都不会理解，一段自我愤懑的宣泄，缘何成为新的流量密码。

铁山靠的粉丝数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而他也在这种激励下加大力度，宣泄式的粗俗，甚至逐渐成为人们口中的低俗。

不久，铁山靠开始频频因为爆粗而被官方切断直播。这对其他主播来说避之唯恐不及，却被他视为家常便饭，甚至还成为他直播间的一大特色。

每当铁山靠的直播画面突然黑屏，粉丝们都津津乐道“哈哈，今天也被封了”，仿佛一件期待已久的事情得偿所愿。

如果说，铁山靠的爆火是上天眷顾，那么当他开始和各路网红连线PK，无疑是将这种眷顾发挥到了极致。

铁山靠从来不管和自己对线的，是炫富的，卖萌的，女神范的，还是有才艺的，但凡感到有一丝不痛快，他张口就怼。

有时甚至不给对方反驳的机会，怼完了直接切麦，“就是要让自己痛快！”

看似荒唐，却是无数网友平时想做，而绝不敢做的事情。

在领导面前唯唯诺诺，被富二代的朋友冷嘲热讽，苦苦追求却换来爱答不理……遇上如此种种，谁不想狠狠怼上一通，然后在别人错愕的注视下转身就走？

只是面对无奈的现实，每个紧握双手的人，最终都只能松开拳头，然后默默低下头。

但铁山靠提供了这样一个窗口，让所有被压抑的愤懑和委屈，在他这里得到充分的释放。

每个为了生活苦苦泅渡的人，都能将自己代入到铁山靠身上，看着他将别人的优越感怼得支离破碎，尤其是在他喷出标志性的“卧室嫩叠”时，精神在亢奋中收获享乐的极致。

开始有人“一天不看铁山靠，就浑身难受”。

许多粉丝还记得，当铁山靠攒足妻子的医药费时，他那感动而诚恳的模样：“谢谢大家的支持，帮我凑齐了这9万块钱医药费。”

而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他在直播间里一边怼天怼地怼空气，一边收获成千上万的打赏。

一时间，那个不久前还在为医药费发愁的山东汉子，竟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铁山靠彻底火了，成为资本和流量争相追逐的对象。

不温不火的服装企业，只因在他直播间里打赏了100万，销售额爆发式增长，股票更是直接涨停。

平台主播也不在乎是否被怼，只要和铁山靠连线PK，便意味着人气的成倍增加。

而铁山靠，也在逐渐摸透这些底层逻辑后，开始顺势而为。

除了到处让人“认爹”，还收了只有18岁的网红安妮做徒弟，组了专属于自己的“靠家军”；

和孙一宁对喷，最后让这个连王思聪都得不到的女人，“无奈”之下戴着婚纱，捧着鲜花向他表白；

和御姐风网红四姐PK，赢了让人家当面表演热舞，作为惩罚……

每晚在直播间里重复着爽文剧情，铁山靠很快拥有上千万的粉丝，成为平台当之无愧的顶流主播。

他再也不用指着凌乱简陋的家，绞尽脑汁去想没几个人会听的冷笑话，反而能用一种戏谑的姿态，去笑对曾经的拮据生活。

在和网红牛哥打赌输了之后，铁山靠愿赌服输，当着上百万粉丝的面，举起家里的彩电。

“砰”的一声，砸掉的不仅是电视，还有曾经那个为钱发愁的时光。

所有人拍手称快，然而铁山靠引领的狂欢，似乎也伴随电视落地这一下沉闷声响，戛然而止。

在那之后，铁山靠突然就停播了。

没有任何征兆，也没人知道为什么。

然而，当和铁山靠连线的主播被官媒点名批评，还有当地新闻微博也含沙射影地讽刺一些只会靠“说脏话”吸引粉丝的主播，粉丝们开始为铁山靠担心起来。

终于在7月19日，铁山靠通过一段自拍，重返人们的视线。

镜头里的他，没有“卧室嫩叠”，没有“摸猫”、没有“邦邦两拳”，让人觉得他好像变回当初刚接触直播时，那有些腼腆不自然的样子。

“其实我在现实里，一直是唯唯诺诺的。”

“我其实一直是个小小的主播，也明白自己可能会昙花一现。”

“希望以后，可以传递更多正能量吧。”

几天之后，铁山靠回归直播，可所有人都发现，他真的收敛了许多。

饶是如此，回归后的铁山靠依然吸引了百万粉丝的关注，但谁也不知道，开始自我克制的“靠哥”，能将眼前的人气延续多久。

有网友说：“我自己经常一肚子怨气，看铁山靠怼人才痛快，可现在不怼了，还有什么看头？”

但谁都知道，铁山靠不可能一直靠着怼人做直播，一来平台不允许，二来他也无法让别人永远停留在自己那浅层的刺激里。

打开铁山靠最近发布的视频，有模仿经典电影的场景，有五毛特效的搞笑内容，有关于孝敬父母的剧情片段。

他肯定明白，做这些视频费时费力，收效还远不如他朝天喊一句“卧室嫩爹”，但他更明白的是，是时候跳出浅层的情绪刺激，带给粉丝一些更新更深的东西了。

在这世上，能力有限的人，选择也有限。为了抓住偶然降临的机会，不得不透支自己的所有力量，逐渐变得歇斯底里。

而当机会终于流散，还想站住的人，必然要回到原点，重新打磨自己的能力。

这是一条极难走的路，却是沉浮不定的时代里，最值得走的路。

纪伯伦曾有句诗：“不要因为走得太远，忘了我们为什么出发。”

对铁山靠来说，能支撑他重新出发的，永远是为妻子凑齐医药费的那一刻，而不是因为怼人而爆红的那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