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淑
那是仲夏的一个晚上,夏虫已开始歌唱,东桥的水月收起了波光。傍水的教室里,同学们如勤劳的蚂蚁从音乐教室搬来了学校唯一的风琴。挺拔帅气的班主任苏维祥老师在黑板上抄出田汉、聂耳的《毕业歌》,然后一句一句教我们唱:“同学们,大家起来……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梁/我们今天是弦歌一堂/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就是40年,但这弦歌之声如黄钟大吕,一直回荡在青天,震动着我的心房。
弦歌不辍,源自两千多年前的孔子。“孔子游于匡,卫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辍。”(《庄子·秋水》)“孔子不得行。绝粮七日,外无所通,藜羹不充,从者皆病。孔子愈慷慨讲诵,弦歌不衰。”(《孔子家语·在厄》)孔子在极其困难的环境中仍然弦歌不辍,用顽强的生命力熬过苦难,创造奇迹。这种在困境之下坚持教化育人的精神代代相传,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原动力之一。
原楚门中学晒谷坦校区。
回顾愚亭先生创办楚门中学,当时正处在三年解放战争初期。他经过多次奔忙,多方磋商,终于在1946年3月18日创办了楚门中学。那时学校经费紧缺,条件艰苦。“校舍只有一幢仅450平方米的二层楼房,图书只有一木箱,医疗用品只有一挎,理化仪器、生物标本几乎没有。一个不大的操场,还是校长私人拿出五亩良田调换来的晒谷坦,班级1个,学生57人,教职员7人。”(戴汉节《楚门中学校史》)正是愚亭先生,让弦歌不辍,薪火相传,使玉环学子不必因为读中学而负箧曳屣辗转他乡。
教我们高唱弦歌的班主任苏老师是我父亲儿时的挚友。苏老师家住南门,父亲家住西门,两人从楚中夜自修回家,父亲总是用他的手电筒照着南门漆黑的小弄堂,看到苏老师进了苏家院落,才回自己西门的家。
两人读初中时,班级里编排班主任张纲老师指导的课本剧《小白兔》,苏老师演大灰狼,父亲把他仅有的两双新线袜中的一双黑蓝线袜(当时线袜是稀罕物)借给苏老师。当苏老师穿着父亲借给他的黑蓝新线袜扮演大灰狼一蹦一跳地到小白兔家敲门时,形神毕现的表演赢得了同学们的阵阵掌声。
一个假日,两人闲来无事,不知谁提议说画轮船。父亲据长条咀护航小炮艇画了一艘有几个窗户的一层护航船,苏老师放眼世界,画的是一艘有很多窗户的多层大邮轮——这是一艘想象中的大邮轮。日后,苏老师让我们都乘上了满载知识的大邮轮,唱着弦歌乘风破浪遨游远方。
原楚门中学观音堂校区。
正像清朝玉环同知陆玉书写的《楚门》一诗中所说的那样,“镇日犹闻诵读声”。读书的生活是紧张的,辛苦的。20世纪80年代初,我们的学习区在晒谷坦,生活区在观音堂,每天我们往返于本部晒谷坦和分部观音堂之间,时间在几度来回中穿梭而过。这时,苏老师用“抱小牛的故事”激励我们:每天抱小牛,不知不觉中到最后抱得动一头大牛,日积月累的勤奋之后终有开花结果的一天。在临河的教室里,我们都目不转睛地听着故事,鸦雀无声。时过那么多年,彼时彼景还清晰如在眼前,我仍然是那个沉醉于故事中的女孩。
在苏老师的引领下,读书的生活是活泼的。春日的周末,艳阳高照,万物复苏。为了缓解我们紧张的学习生活,苏老师带着我们到济理寺野炊。我们扛着米挑着菜,搬来石头垒起土灶,人人动手烧出可口的炊烟豌豆猪肉饭。饭烧好了,我们的脸上也沾上了烟灰,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们都成了大花脸一家人。但我们吃得多么的开心,平时男女同学间的那条三八线也被我们抹平。饭后我们在空寂的寺庙里击鼓传花,鼓声咚咚传遍了山崖。记得有一次花落我家,我的小心脏有点紧张。表演什么呢?平时喜欢哼哼几句,真到要唱歌了才发现几乎都没记全歌词。但《国歌》还是会唱的,于是我唱起了田汉、聂耳的《义勇军进行曲》。秋日的周末,苏老师带我们到丫髻山秋游。丫髻山是楚门观景的一个高地。在丫髻山上俯瞰,可见秋光之下漩门湾里帆影点点,远山隐约。我们自由活动时,多才多艺的苏老师拿出速写本,将漩门湾的胜景带回家。饭后,在吕祖殿外的山坡上,苏老师用随身带上的科学杂志给我们科普茫茫宇宙的知识,启发我们去探索宇宙的奥秘。我们知道这只是“十万个为什么”中的一个“为什么”,还有更多的“为什么”等着我们去探索。
有一个同学在探索“十万个为什么”的这条路上走得很远很远。金松青,美国一所大学的教授,他把目光投向了我们生长的土地,他的“为什么”是实际要解决的粮食问题。每次开同学会,他都想方设法回国,哪怕是时差极度颠倒,在车上还上网批改研究生的作业,漂洋过海回来只为看看母校看看老师同学。是当年的弦歌之声让他将母校的一切永记心上?松青的两个侄子先后从楚中考上浙大,我教过其中的一个。在同学会中,松青向其他同学介绍,说“秋淑老师教过”,并对我表达了真诚的感谢。
在我们弦歌一堂的同时,苏老师的小女儿沧桑正守着楚中的绿色邮筒对着校园里的皂荚树做着通往文学圣殿的最美的梦。她在楚中《建校五十周年纪念册》里留下了这么一段文字:“时时遥望故乡,遥望母校,不知老师们一切可好,不知当年的邮筒是否依旧,有谁知道,他们曾放飞过一个最真的希望,曾在一个女孩的心里,开满了不谢的花,苦涩而芳香,洒满了她人生的路途。”是母校的老师,母校的“东方文学社”培养了她,使她走上文学道路,开出不谢的花,是弦歌之声,让芳华灼灼。
母校的弦歌之声让著名作家、校友叶文玲在《我少年的伊甸园——母校五十周年献辞》中深情写道:“多年来,故乡情故乡人是我写作的‘主题歌’……我想在某个华诞之日到来时,尽情抒唱这段心中的歌,把它奉献给母校楚门中学,奉献给我的老师戴汉节。”
听老教师说,在当年观音堂教师寝室如豆的油灯下,戴老师常常身上背着孩子(家里孩子多)挑灯批改学生作文。这如豆的灯光、激励的文字,曾经那么深刻地影响了少年叶文玲。她在成名之后为母校歌唱:“楚门中学,我少年灵魂的伊甸园,我将永远记住您,记住您播在我心头的所有阳光和雨露。”而戴汉节老师曾在楚中校园西南一角竖立的标语牌上留下警句:“今天你以楚中为荣,明天楚中以你为荣。”弦歌不辍,是楚中人灵魂的信仰。
我的高中生活可以用披星戴月来形容。当启明星还在西天一角,我们就在老师的哨子声中起床,用早一天晚上从楚门河打来的冷水洗脸刷牙后开始晨跑。学校为了磨练我们的意志,还发动了全校越野跑。下午课外活动时间,我们从校门出发,沿龙攻门山脚,经过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沙河村庄,最后返回学校。每天一次折算成公里数,每人每天叠加,班级再把我们每人跑的路程总加,一个学期下来,我们就可以合力跑到北京。当教室后面的黑板上画上五星红旗时,同学们全都豪情万丈,欢欣鼓舞:我们完成了万里长征,登上了雄伟的天安门。期末,学校还举行班级越野跑比赛。“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我们在弦歌声中砥砺前行,健康快乐地成长。
楚门中学大门。
当我从前辈手中接过薪火回母校任教,我一直在思考,我会给我的学生留下什么。是浩瀚的知识?是文学的种子?是人生的哲理?班级里有个叫春云的女孩子,沉静,细腻,她是倪家四姐妹中的小妹,家里的新衣服轮不到她穿。有一次她为了能穿新衣服而躲起来,害得母亲焦急万分东寻西找,最后在杂货间找到她。她对生活观察细致,对文学有敏感,我选拔她参加县作文竞赛。她据上面素材写的作文获得县一等奖。后来,她在周记中对我说:“老师,你改变了我的一生。”春云大学毕业后做了一名乡村女教师,和同为教师的先生一起组成了以校为家的家庭,她结婚时特地请我参加她的婚礼,让我见证她人生中的重要时刻。如今,春云扎根在乡村,把知识和文学的种子播撒到沙门一方。
母校,我为不凡者歌唱,我也为平凡者默默奉献者歌唱,为每一位认认真真做人、踏踏实实做事的楚中人骄傲。
《论语》中说:“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当时孔子的学生子游在武城做县令,孔子在武城听到了弹琴唱歌的声音后“莞尔而笑”。这虽然是“杀鸡焉用牛刀”这个典故的出处,但从孔子的微笑中还是可以看出他对礼乐教化的充分肯定。
20年前,在楚中二楼楼梯边的教室里坐着一个总是脸带微笑的和善的男生,他叫罗永柏。20年后,在他负责干江镇工作时,他让他的教育理念在干江这个大舞台上得到充分体现。他为干江幼儿园设计园标,“ G、J”代表干江,同时又代表小脚丫和大脚丫,意味着孩子们在干江幼儿园一步一个脚印茁壮成长,下面有一行字:“假如我是孩子,假如是我的孩子。”他的爱心和同理心在园标中熔铸。
正月初三的早上,暖阳照在干江幼儿园如童话般彩色的房子上。由于疫情原因,我无法进入园区,只能在门口远远地观望。放寒假了,园区没有了往日孩子们天真的笑脸、嬉戏的身影。寂静的园区让我能更静心观察周围的一切。门口左边的草坪上竖立着代表干江的橘黄色小脚丫和桔红色大脚丫,旁边是六个字“花园、家园、乐园”,从门口一直通到教学楼的两排华盛顿棕榈树影婆娑如慈爱的长者,教学楼的正立面上方就是罗永柏设计的园标。他还从乡贤那里筹得款项奖励干江的每位老师,奖励考上大学的干江优秀学子。他重视教育的工作不一而足。能将母校的教育理念融入到他的舞台,可谓弦歌不辍,无问西东。
楚门中学食堂。
在弦歌声中,楚门中学百果园里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已是几度春秋。去年暑假的一天,楚中曾经的文学社负责人丁君朋从江西回玉环参加市作协会议,他抽空来看望我们。我们带他回到母校。已是傍晚时分,校园寂静异常,只有归巢的鸟儿从湖面上盘旋而过。未名桥边的杨柳已婀娜多姿,桥旁的参天大树如时间老人默默地记录着楚中日常。小丁说,当年,这儿留下了他不知多少美好的回忆。从桥边经食堂就来到百果园,百果园中的桃树结出了很多的果子。那晚,我特地烧了从百果园桃树上采摘的桃胶请小丁喝,我想让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永记这来自母校的桃花的芬芳。小丁已在文学的道路上取得了可喜的成绩。去年,25岁的他已成为台州市作协会员。他的两篇时评《青年大学生应带着责任与使命“三下乡”》《高考时间更要谈谈游戏平台的社会责任》入选江西省教育厅编纂丛书,他的更多时评在人民网等网站上发表。来自母校的文学之火点燃了他照亮了他,让他在文学的道路上如骏马奋蹄奔跑。他为母校歌唱,也为这个时代歌唱。弦歌不辍,飘扬四方。
时光匆匆,当年高唱《毕业歌》的我们已离开母校40年时光,回母校任教30多年的我也快登上归航。如今的我已白了鬓发,而母校正郁郁苍苍。
又是3月18日,第76个3月18日,母校75周年华诞。
当年愚亭先生高擎薪火披荆斩棘创办的楚中,这凝聚着我们家几代人情缘、我就读于斯执教于斯的母校,在离别的笙箫快要吹响之时,我拿什么奉献给你呢?
我会一如既往地用嘶哑的喉咙为母校歌唱:弦歌不辍,桃李芬芳!
本文为钱江晚报原创作品,未经许可,禁止转载、复制、摘编、改写及进行网络传播等一切作品版权使用行为,否则本报将循司法途径追究侵权人的法律责任。
举报/反馈

钱江晚报

1669万获赞 111.9万粉丝
30年一贯靠谱!新闻快、资讯多、服务全!
钱江晚报官方账号
关注
0
0
收藏
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