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写出来,并为我们所见的历史,一定不是事情的全貌。无论是哪路人执笔,书写的对象又是哪路人。
而人心惟危,深藏若虚,又最难捉摸,是以要揣测历史人物的心理,恐怕永远没有标准答案。我们唯一可以自解的地方,可能在于说,透过一鳞半爪的信息,按查其人一生之大节大要,未必不能揣摩到他作出某种大决定时的动机,还有考量。
这些年来,对于太平天国,无论是学界研究,还是民间看法,都有一个反转的新动向,就是无原则的吹捧逐渐销声匿迹了,棒杀倒成为新潮流。这场农民运动的领袖们,从洪秀全到韦昌辉,过去在教科书中是替天行道的大英雄,如今几乎都被换为大凶大恶的魔鬼面目重新登场了。
唯一的例外,唯一不怎么受鞭挞的,差不多就剩下翼王石达开了。我常想,如果没有石达开等寥寥数义士作陪衬,太平天国那些领袖们,那些原只不过为了填饱肚子不得已起来反抗、结果让人性中的“狼性”彻底侵占身心的人们,真的会完全像一群乌合之众,亦或是嗜血的恶魔。
仅从现存有的一些史料来看,石达开不仅像个卓然无匹的大英雄,甚至有着完人般的存在感。
无论后世的官方还是民间,不管是彼时的天国内部人员,亦或是清国与他交手过的死敌,委实都对他的为人与才干抱持有至深的敬意,并为他的壮烈而死倍感惋惜。不要说陈玉成、李秀成、洪仁等那些同志,在人生最后时刻,告白中均对他怀有不同形式但深切的记念,即连曾国藩、骆秉章等敌手,实也从未曾在能力、人格等层面藐视过他。
晚清满廷最具军事才干的左宗棠,曾平心地说他是“素得群贼之心,其才智出诸贼之上,不甚附会邪教俚说,是贼之宗主,而我之所畏忌也”,这位素日目空一切的才帅,独对他心折。可以说,在那个时代,石达开无论操守、品德、战功、论才能,偌大的中国,都难能出其右者。这样本该惺惺相惜的两帮人马,最后不得不兵戎相见,也将亿万民众一起拖曳入苦难的深渊,竞相率兽食人,这是中国历史不幸总是循环的再一次显现,也值得所有人共同思悼。
且不夸张地说,石达开作为“反贼”,能得到如此高度的评价,不要说太平天国那帮人能与之相比了,实际在中国历代所有农民起义的群体中,都是罕见的。不怕坦诚自己的偏见,我素对天国比较反感,但石达开确实是其中我唯一敬重的、犹如英雄一般的人物。我出长的岭南一带,幼时到处都是“石敢当”的立石,长辈纷云,这些都是过去客家先民为纪念石达开掩名而设。这种好感,甚至都是自小就种植在心底的。
图:过去岭南客家一带,道路林立的“石敢当”立石,也有说是余部为偷偷纪念石达开而立
话说1857年5月,“天京事变”后,在怀疑和猜忌中,石达开萌生去意,率部避祸离京,行程数万里,历时6年到达四川腹地,以图保存实力。而清军正是摸清了石达开的意图,设下口袋阵。1863那年5月,当落寞而疲惫的石达开,带着亡命的太平军余部跋涉到大渡河时,这位堪与韩信比肩的军事奇才与悲剧人物,终于走上了绝路。四面楚歌,抢渡失败,粮草完尽,彻底陷入绝境。他主动和清军谈判,言明自身要杀要剐随便,但条件仅仅是要给追随三军部众一条生路,结果被惨无人道地凌迟处死。
关于他的自投罗网,百年来一直都不断有人在追问,在穷途末路之时,他何以会傻傻地选择被俘凌迟,而不是体面自尽呢?
关于他临终前的这个貌似很傻帽、不免幼稚的决定,后世也有不少揣测,甚至偏负面,比如侥幸心理、宗教信仰云云。但我以为,石达开的想法,其实非常直线而简单,就是为了“舍命而救全军”。
图:兵败大渡河
“翼王”者,“义王”也。石达开同历史上很多草莽英雄一般, 立身之道,不是子曰诗云,而就是一个“江湖义气”四字。他一辈子无论穷达,都是如此。是以文献上说,太平军士兵们“喜其义气”, 呼之为“义王”,“先为民人”。而此时此刻,石达开眼见败局已定,那些跟随自身出生入死的将士们, 都已是网中之鱼,再僵持,势必不是战死就是饿死。
于是, 作为领袖,他把为这批部下谋求生命,很自然地当成自己最后应尽的责任。他这样的做法,我们作为普通人,贪生怕死,利害缠身,可能难以理解,但是对他这样一个非常人来说,其实完全符合他一生的行为逻辑、思维习惯乃至立身宗旨,不应过度解读——其实这种“自私主义”的过度解读,也完全无法解释清楚他一生何以有那么多类似的英雄主义行为。
他不是突发奇想作出这样的决定的,也断然不是刹那间良心发现舍命护众,在当时的情势下更没有任何意义需要去惺惺作态,也不存在以退为进可以侥幸活命的空间,当他在风萧萧兮中告别生死之交毅然走向清军大营时,已经知道必死,也定能想到不得好死。
但是,他仍然没有任何迟疑走向刀山火海。这种英雄主义行为,完全符合他自小就给自己定下的“人设”。他从来的自我期许就是如此,从来的行事担当就是如此。很不少人说他之所以如此慷慨从容,那是因为他的宗教信仰不允许他自杀,这其实也是不了解石达开者。我们早已知道的是,他对那套神道设教的东西向来都不太用心,入川后更是公开呼吁放弃迷信,以民族大义号召重新上路,出发。
图:网传石达开书法
这些行事,这种格调,实在是我们现代人类早已很陌生的一种人格特质。
我们评价任何人事,是不能脱离“人性”的立场。但是,不是看待所有人事,都必须衡之以苟且性的常情常理。
只因为,历史上确实有极个别人,他的为人也好,行事也好,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干得出来,能忍受下去,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虽千刀万剐吾往矣。石达开就是这样的人,而且表现的尤为慷慨激昂。
石达开唯一天真的地方可能在于,他太高看了敌军的操守和信誉,以为自己是项羽,对方起码也得是重诺的汉子,只要自己被虐死,那些跟随他南征北战的兄弟们还有回家的机会——结果,那些比饿疯了的农民军其实更嗜杀、更残酷的清军,再一次证明他当初反抗的有理:当他还在被押解途中,清军就背信弃义,夜袭石军余部,除三百老幼存活外,全部被坑杀。
1863年6月底,“词句不卑不亢,不作摇尾乞怜语”的石达开,被枷往成都,在科甲巷,公开凌迟处死。在皮肉被一刀刀割裂的过程中,他始终神色怡然,几千刀下来,他至死默然无声。据说,与他一同赴死的部将曾仕和因为疼痛,忍不住惨叫,石还正色呵斥他说:“你就不能忍一会吗?你就想,如果我们逮到他们也如此对待就行了”。观者无不动容,清军官兵无不震惊,连当时经办此事的四川布政使刘蓉都敬佩不已,称其“最悍者”。
图:现四川成都科甲巷一带.当年石达开被凌迟处死之所在
你说,如此人物,揣测他当初绝路时选择被俘而不是自尽,是心存侥幸,是机心盘算,合适吗,解释可以合理吗?
我自己阅读所及,对于石达开,印象极深的,除了他英勇善战、爱护乡民子弟、言行大仁大义、最后舍命而死的种种事迹之外,还有他临死前的一次对话。
图:广东增城派潭镇河大塘村,石达开故居.据说他幼时,其家从广东和平县迁居此处
那日,他已经是清人的阶下囚,接受审讯。得意洋洋审判他的是个汉族官员。中间,石达开昂然问此人籍贯,那人回答曰扬州。那人不服气,责备石达开这样自幼就读“圣贤书”的人,可以会“无君无父”搞起义,遂质问他“幼时所读何书”。
石达开眼皮抬都没抬,正义凛然地答复说,《扬州十日记》。那位审问者,一闻听,怔住了,羞面而去,没脸再审了。我读此材料时,就想,都说历史是小姑娘任人打扮,不如说历史是面多棱镜,你站在什样的立场,就会有怎样的历史观。也许,对石达开这位清末广西贵港客家人来讲,除了民不聊生造就了他的现实感,《扬州十日记》可能就是他的“历史观”吧。
石达开本生活在能读书的中产之家,“家本富饶, 献贼十余万金”,完全可以优渥过一生。他之所以起兵,中心目的是灭满复汉,直接原因就是反清抗暴。1863年5月,面对清军、土司、彝兵的四方包围,八面楚歌,石达开英雄末路,慷慨悲歌,还写下了这样的诗句:“苍天意茫茫,群众何太苦。大江临我前,临流能渡?惜哉无舟楫,浮云西北顾。到处哭声多,中原白骨露”。他死前,想到最多的,还是“群众太苦”,是“中原白骨”,并无半点个人私利,丝毫媚骨。这样的人,是“国士”,而非“莽夫”。
图:安顺场——四川西南大渡河南岸,当年太平军驻扎营盘山,也是其部全军覆灭之地
我们这些在太平时代养尊处优的指手划脚者,如果缺乏对他这种历史观的对应体会,只怕不仅永远无法理解他一生的处境、动机与行为。不仅如此,甚至对他最后他何以会傻傻地作出舍身饲虎的选择,也会是懵懂不解,甚至不由地要揣测他动机的不纯吧。
石达开的被俘地,四川石棉县,那大渡河中的翼王亭碑,据说至今犹在。无数风雨日夜,吹拂浇淋,只默然伫立。
图:四川石棉县大渡河旁,翼王亭碑
历史生生不已,又循环往复。石达开兵败大渡河70多年后,另一位同样杰出的“造反者”,同样生死攸关之际,同样曾率部逃离,匆匆经过此处。那天傍晚,寒松荒草,苍黄萧索,他在河边默然良久。
石达开是他的偶像。过去那场起义,出现那么多人物,他只称赞过石达开一人。他说石达开,是“太平天国第一英雄,惜天不佑豪杰,此乃真正中国人”。此刻,他似乎得到了某种激励,慨然对众说,“石达开没有走通的路,我们一定会走通”。他确实在浴血中杀出了一条新路,万千生灵陪护。
读史,读石达开,读诸如此类悲壮而令人感伤的往事,是有触动的。我心中最大的愿望,是希望往后的中国世界,无论要继续历经怎样的成住坏空,都不要再出现“大清”,更不要再逼迫有情世间那些“我本善良”的中国人,成为另一个个“石达开”。
这些话,说的不免迂远,贤达者不免哂之,但此善祷善祝之心,是真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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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宅宅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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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写文史,乱评人物,品鉴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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