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11日,热播了19年的王牌综艺《锵锵三人行》,无端猝亡。华语世界无数铁粉,黯然神伤满眼凄惶,像送走一位老友,像告别一个时代,“很难过很沮丧”。要知道,无数老听众比如我,满心以为能看到老窦退休的。
2017年6月28日,官微停播通告
燕赵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似乎带着一种抚慰与抗议的意味,也似乎有心趁势打铁小捞一笔,“中国最猥琐油腻主持人”窦文涛,收拾心情,其余勇,城头变幻大王旗,管你是真品山寨,重组出了一支4人小分队,男女温雅,衣着光鲜,继续聒噪于竹窗雅舍之中。这面新“旗”,就是时下著名的《圆桌派》。
这个节目,自2016年年底开播,迄今几季豆瓣评分都达8.5以上高分,旗开得胜,一路横行,人称“现象级娱综”。看它的中心形式,还是围桌谈话;瞧其核心特色,也依然全靠内容撑起,在谈笑风生与打趣调侃之中,妄图对眼前这个世界来个一针见血。所以,最大善意理解,《圆桌派》可视为《锵锵三人行》的老酒新瓶,借尸还阳。
《圆桌派》,自2016年年底开播
只是说,作为《锵锵三人行》的非残脑粉,对于窦老的“处心积虑”,及时跟进之余,还是会不忘尖酸的本性,时刻窥伺伏线,挑剔他破绽飘飘的衣角。
我以为,虽然差不多就是原班人马,可《圆桌派》与《三人谈》的最大不同,在于精神实质的抽换:从巧舌如簧的大胆放言,到公然自欺的猥琐畏缩。
遥想当初,刚开播时的《锵锵三人行》,确实也不见得哪里正经。它原本就只是一档以飙荤段子、狂蹭热点为主打的“不文节目”,邪僻少儿不宜,连最见惯红灯绿帽的我粤语区群众,都看不下去了,笑骂它是“发廊小姐姐才准时收听”的玩意儿。
1998年某期,梁文道第一次登陆锵锵
但《锵锵三人行》起色后,很快弃暗投明礼贤下士,立志从“最下流”改装到“最下饭”。渐渐地、贱贱地,《锵锵》已然成为一众知识分子们,摇唇鼓舌月旦天下的议场。也就是说,它表面上虽是东山西海的闲扯,是烟火人间的市唠叨,有时还不免一的者也之乎,但它的实质,是时势评议,是社会观察,是政俗讽论,是伤时感事,只是那高明的口舌之术,深厉浅揭绵里裹铁,著尽功夫人不知。2014年,《新周刊》评选它为“15年来中国最有价值的电视节目”,是实至名归的,不服得憋着。
19年来,《锵锵》坐镇的人物,几乎网罗了当代中国所有“高级又有趣”的名流怪咖。从瞎主持窦话唠到酸教授许老师到假和尚梁道长,从“师奶杀手”马家辉到“反小三协会会长”竹幼婷到“恨嫁”小君君,有泼妇有名媛有木头美人有风流才子有高级皮条客,棍棒相迎,飞脚踢刀,前店后厂,现炒现卖,好不热闹。而且,它似乎拼命邀俗,正襟危坐的道学话只是偶尔,玩世不恭说低俗话的方为常态,各种“大逆不道”的高级黑、插科打的毒舌,更是唾沫横飞。现如今《奇葩说》那种“使劲的深刻”、“尽力的高级感”,它几乎是不屑一顾的。
近年大火的娱综《奇葩说》
是的,它太像一档专门负能量的节目了,色眯眯的老男人们攒局闲话,一扯就扯了小20年。但明眼人都懂,其内里实际总透着股“天下多少事,尽付笑谈中”的豪横情致,急桨危滩,唇枪舌剑,纵横勾连,情见乎辞。一批批“物外闲人”,谈笑间都是担当与阅历,陪伴那些爱琢磨存良知的人们,近20年来知己知彼,如切如磋。许子东就回顾说,《锵锵》这19年,委实也是中国社会翻天覆地的19年,数千期的节目完全可作为“中国社会史材料去研究”。
有人嘲笑它是“刘长乐版快乐大本营”,是不厚道的歪曲;窦文涛自己说“这是为中老年人服务的节目”,也未免太妄自菲薄。《锵锵》,实是当代中国谈话类节目的标杆儿。它最大的价值在于,所传递的主要不是知识,而是一种理念,捎带着告诉人们那点常识,俗称“私货”。
窦文涛,1967年生于石家庄,武大毕业
2016年10月20日,《锵锵》寿终正寝两年后,其“遗腹子”《圆桌派》,在优酷“看理想”操作下,应运而生。
但三四季《圆桌派》下来,至少观众如我,还有身边一些朋友,是倍感失望的:它不仅越来越怂了,也越来越无聊了,几乎彻底消解掉了《锵锵》的深度与风骨,揣摩时事的轻浮、吟风弄月的陶醉,填塞在所有红男绿女脸上。而这些,恰恰是《锵锵》嘲讽了10多年的东西。如果说,《锵锵》是娱乐外壳包装清议实质,那《圆桌派》就是实打实的娱综。
《圆桌派》剩下的雷同,除了脱口秀形式,此外无非那份东施效颦的装腔。是地,沏一壶茶,燃一炷香,几台机器,几位老友,茶余饭后,闲聊人生,谈天说地,活色生香,话题既城市又高级。裸条、相亲、钱酒、饭局,文艺圈的八卦读物,名人圈里的消遣指南,鸡零狗碎,人畜无害。深沉是够了,逼格更是满了,但浮泛空洞,不知所云,给人一种刷高等人微博的感觉。也许,它才是最适宜眼下的:轻巧、玩梗、碎片化,以娱乐的态度看待所有,而一切门外的泥垢、所有苦人的挣扎,红酒一晃都风淡云轻了。
《圆桌派》的这种装点,表面上是快餐文化中的一股清流,可它的精神实质,仍是往昔帮闲文人的遗风,是红尘嚣嚣中纨绔子弟啥都玩过后的自矜自伐——可与此同时,就连过去《锵锵》那种动不动就开车的劲头都不敢有了,何其银样镴枪头咳!《红楼梦》第34回里,冯姨妈如此鄙薄,“你还装腔呢!人人都知道你说的” ,《圆桌派》始终都显得虚弱。
锵锵铁三角:窦文涛、许子东、梁文道
可以说,《锵锵》是裹着知识分子式的“清议”面目的,而《圆桌派》的确只是盛世文人的“清谈”,是绕了一圈,回到了《锵锵三人行》起步时的自我麻醉,从此经纬不可,八卦难圆。我以为,《锵锵三人行》的骤然,与“改版”后《圆桌派》的大行其道,实际也在暗示:这个时代,成熟的少数派,终将被前浪后浪吞没,连一间陋室、三张臭嘴,都无法幸存。
所以,比较起“必有我师”的《三人行》,《圆桌派》如其说是升级了,不如实话讲是堕落了。从三角棱分的“谈”,到圆融一气的“派”,从检讨各国弊政的侃侃而谈,从纵谈人事冲突的匹夫横议,到迎合“西餐吃法”的浮夸卖点,到请来蒋方舟等网红好蹭热点,夸到极端也就是个小资谈资素材库。往日“凤凰于飞,和鸣锵锵”的霸气侧漏一下子颓靡了。
已故杂文家何满子这么说过,“这一种假风雅、赝美,有如混珠的鱼目;但它比鱼目更坏”。我不好说《圆桌派》是“坏”的,但它确实无聊。考其旨趣,稽其所至,就是一媚俗自媒体。
但我对《圆桌派》的“堕落”,没有鄙夷,只有同情。《圆桌派》如其说是不得已收敛锋芒,不如说是识时务的知识分子们,精巧遁词的又一次施展。直白讲,他们是临阵脱逃,窦文涛便是“逃兵”。
鲁迅说,自从前清有文字关之后,此后懦弱的中国文人,便不好肆意做野史了。时至今日,《锵锵》这一类节目因其“野”,也逐渐地被市场及其它纳入此列。群众如此生猛,要求如此之高,不必神经过敏,我们也是明白说话之难的。尤其是说实话、说心里话、说不同的话、说逆耳的话、说难听的话。
2000年某期,许子东首次登上锵锵
换用曹聚仁过去那句著名的老话讲,从《锵锵》到《圆桌派》,其换骨夺胎后的血肉模糊,所指给观众看的,正是近20多年来,全世界知识分子“从孔融到陶渊明”的整容与异化之路,不管是主动还是被迫。它更是用余息告诉我们,在群众眼中,精英知识分子似乎始终身带嫌疑,无法开怀喘气之隐痛。
所以,《圆桌派》精致是更精致了,原来的加多宝都换上了茅台名酒,王化真是盛行了呀,草野小民躬逢盛世,欢呼闻风鼓舞。小心是小心了,严谨是更严谨了,但也如履薄冰了,也装腔作势了,也冷眼廝觑了,仿佛玉堂金马,竹篱茅舍,总是伤心处。
《圆桌派》海报
很显然,这是一群伤兵从舆情的前线撤回,在“独善斋”强打精神谈狐说鬼,每个人的强颜欢笑油嘴滑舌中,都透着一股既倦世又恋俗的疲态。《圆桌派》的许子东们,学乖了,高级了,都费劲着充当好一个新晋中产阶级或上流社会绅士该有的高雅得体,被磨耗的那个阴郁隐忍,谎话和哀愁全部混淆。
从窦文涛到马未都,哪一位不是巧舌如簧的脱口秀大师,谈话从来都是从容镇静,应付裕如。况且,流量当前,责任褪去,负担没有,当然更具浮沉自如之感了,可庸俗、低俗、媚俗之风,难免如影随形。几个人一递一口饮酒,咂舌头顽笑,都是酒色过度肾水竭虚之状,宛如一场病情交流大会。《锵锵》旧酒重温,余香不在。
万年嘉宾周轶君
我想,大概连窦文涛自己,都无法否认,《锵锵》有深意,而《圆桌派》纯生意吧。他好几回自剖心境,潜台词都是在说,为了Money才做了《圆桌派》,欲罢不能,又心有愧欠。
我想,一定还有无数的忠粉与我一样,并不会为《圆桌派》的而感欣慰,内心仍与清凉瓦屋粗衣布服的《锵锵三人行》心意更相通吧。
虽然我们都清楚,窦文涛及其《圆桌派》,也是奈事不得已也。他又不是佛家道子,能有另一乾坤能去。就事论事,这么道貌岸然责备他,是不近人情的,可谁让他起点就这么高了呢!而且,尽管站着说话不腰疼,劈头盖脸地把人家给数落了一通,但平实而论,作为娱综的《圆桌派》,依然是国内同类节目的高标。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只是,作为《锵锵》的老粉,对于《圆桌派》轻浮、世故、圆滑的转向,是不免感到遗憾的。而从《圆桌派》的经验中,我们也可以看见,任何东西一经“市场”收编或改造,前拖后曳中总要付出极大牺牲,甚至是剔肉去骨的代价。说起来,好像又在絮叨什么犯忌的,可事实本是如此的。
至于它现在,不管是怎样的天经地义,怎样的谈资可喜,怎样的骈四俪六,怎样的崇论宏议,都已然不是往日“三人行”的内胆,更非过去的老司机窦文涛了。远去的《锵锵三人行》,渐如张岱笔下的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一切都会变形失真,可一切又都困在琥珀般的稠胶往事里,结成记忆的黑洞。
“锵锵三人行,广告之后见”
只是,临末还需特别落一脚注的是,我非议的重点,从不是《圆桌派》本身,而是使得《锵锵》不得如此附魅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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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宅宅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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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写文史,乱评人物,品鉴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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