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身后留下怎样的毁誉,在我们这样的时代中,作家二月河必定是个传奇。
早先,他与沈从文等文坛前辈一样,是“自修成名”的典型,没有上过大学,据说最高学历为高中肄业,并且是小学留一级、初中留一级、高中留一级,直到21岁才艰难念完中学。在南阳那个小地方,憔悴困顿了半生,也饱尝了周边太多的冷眼和生活辛酸。
这样一介北方农民,唯一的爱好就是抽烟、喝酒及读书,一部收购站拿来的《红楼梦》几乎被翻烂,熟悉的人都觉得他莫名其妙,大摇其头。而且,在四十岁的不惑之年,在人生的最低谷时期,在偏僻杂乱的小屋冷窗下,竟然与笔续盟,篝灯呵冻提笔写起了历史小说。
不想竟一炮而红,“村学究”一举翻身,盛名传播海内外达30年。
二月河一生,写了过千万字的稗官野史“传奇”,而他自身真实的传奇其实也是并世无两的。
十多年前偶过南阳,发现这个小城处处都是“二月河”的影子,满城百姓差不多都是拿他作“国宝”看待的,可谓殊荣备至。可我还依稀记得,当日闲逛时,想到最多的,反倒是更早前央视到他家采访时的画面,那个寒酸的环境、孤独的身影,是让人倍感辛酸的。
这样一个传奇作家,总让我联想到他终身信奉的偶像曹雪芹。他们的功成名就,你们看到励志榜样,我更品味到鲜花迎门前“人生实难”的诸般无言。半生著书黄叶村,江湖杂学谈何易,惨绿消磨到白头,都是让人动容,也该让人敬佩的。
可是,倘若要评价二月河的作品,以平心说、以公心论,自然也是有很多问题的——现代没有谁的作品是完美无缺的吧。而一个核心的定位问题可能在于,二月河专写历史小说,但是他的这些作品,终究还只是停留在“民间演义小说”层面,而像同行高阳等人那样将此道提升至“文化历史小说”的格调,他确实是乏此能力的。
也就是说,二月河的历史小说,所效法的对象、思想的资源、精神的认同、审美的品味,都还是民间的、通俗的、野史的野叟曝言格局,而不是带有现代意识的、精致的、文人化的历史实录与文学创作。在他诸书中,那种但凡名作应该有回甘谏果正味森森的文学味道,是读来读去都难以找到的。
真的,常常感觉,读其原著,还远不如直接看改编的连续剧有意思的多。
也受此局限,他的小说,从早期的《雍正皇帝》到晚近的《胡雪岩》,30余年来迎晓送昏纵笔生涯,可永远都难以摆脱这样的弊端:
文不求其雅,词不避其俗;事常越于常轨,人多过分虚矫;说屡滥用悬疑,解亦过分唠叨;速则失之急躁,缓则原地回绕;情往往轻写淡描,境每每虚构捏造。这样,不仅内容上太割裂忠于史实,只为了支撑书里的主观观点就随意拿捏史料,在文字上也是缺乏锤炼功夫,多沦为没有余味的口水话的。
也就是说,二月河的书,整体上很难称之为“文学”,反倒更近“民间故事”文本。他潜心浸润进入的稗官野史、江湖杂学、帝王将相传说,几乎都是来自民间的下层文人神话、政治传说、乡间民俗、地方趣味等的混杂。
比如,《康熙大帝》中,康熙智擒鳌拜的场面、伍次友的凄美爱情、“一枝花”的备艺俱佳、胡宫山的绝世武功、刘康案的扑朔迷离等等,通俗化叙事是极致了,但也完全背离了历史真实。可以说,这是中国宋以后“说书人”的传统,而不是现代知识分子的文学意识。
结果,这些作品,为民众喜闻乐见的同时,也让浅俗的大众文化攻城略地过甚了。越到后来,那些商业性、世俗性、平面性以及娱乐性的东西,就越深地将二月河裹挟其中,最终无法自拔了。
以上还只是作品的争议层面,而二月河最引起诟病的,进而人品也遭累受到的质疑的要因,当然不止于此。
原因应该在于说,他的那些专力于鼓吹满清明君贤相的小说,不是在代表一个时代的风气,而是迎合甚或开启了一个封建愚忠思想与满洲“辫子”甚嚣尘上的恶性回流潮。也因此,即便是在他甫下世的今日,尸骨未寒,还是会跳出各路“英雄”讥贬他的作品,朱大可这些象牙塔中的文学家甚至高高在上地连带着攻击他的人品,痛斥其曲学阿世,迎合上意。
中国文人的传统,要么独善其身,要么邀功取赏,是行舍用藏的两大出处。比如,乾嘉时代文章罹祸之难横行,知识分子转向朴学;而后的时代,文网峻急,一些人着意写历史小说,以影射之法为朝鸣鼓开道。前有姚雪垠《李自成》的大谈革命,后有熊召政《张居正》鼓吹“明相改革” ,都是这种现象的回光返照。
而的确,从某种隐约的写作意图推测,他是有为某种现实解释亦或开脱的用心的。甚至可以说,二月河的作品,与其说是“历史小说”,不如说是“帝王恶捧史”,以一笔之力在1990年代,为满清帝王形象的翻身和后来的霸屏,还有为某些封建意识的打捞工作,立下了前无古人的功劳。
在二月河之前,帝王将相尤其是满清诸君,在我们自民国以来的历史评价系统中是以暗黑存在的,“君臣主奴”的封建思想更是被着意肃清。这些不仅正史是批判基调,连高阳、金庸这些港台作家倘若涉及乾隆、胡雪岩等清君臣下时,即便有同情也不会明目张胆——因为他们明白,“为文且须放荡”,但是共识的底线需要维护。
这种状况,直到1990年前后二月河的《康熙大帝》、《雍正皇帝》等作横空出世,顿时逆转了。
在他笔下,满清历代专制君王的面目不但得以改头换面高大全了,而且一举突破姚雪垠那些人的老套路,康雍乾不仅是明君,也是人君,食人间烟火了,也有七情六欲了。
就如有人早指出的,二月河的帝王小说给普罗大众感觉,是原来高居九重之霄的满清帝王将相,也和自己一般,每天吃喝拉撒,亲近了;所普及的宫斗政治,同社会大众也一般无二,算计之法原来是人生必备;作专制帝王原来如此不易,他们不但不奢华,还朴素、勤俭、爱民的模范人物。
我们平头百姓的磕头是如此应该,而抨击他们是如此不人道;当初满洲入主中原时漂杵的流血也被清洗的一干二净等等。过去对封建皇权的抨击,对极权文化的批判,以及对形而上的人生自由应该有政治反思,都被二月河消解了,并且随着电视台二月河帝王系列的热播,全国由此弥漫开来。
可以说,从这个层面看, 二月河对当代历史小说劈新路的贡献固然是无人可及的,但是同时他带给读者的思考,也更多的是逃避式的,是麻醉性的,而不是追问式的、建立在真实和正确的历史观之上的。
大概也因此,在二月河的成名史中,有过这么难堪一幕:1984年,无名小卒的他,人问津,《康熙大帝》写成第一部,他携书兴冲冲跑至京城,提着个猪头拜访同乡前辈大佬姚雪垠。谁想,此番投路,完全搞错了庙门。
姚雪垠没翻几页,就是劈头盖脸一顿叱责,直言“中学水平”,说他“满清迷过分”。
但是,我今晚啰啰嗦嗦谈及这些,用意也不在贬低二月河,很多对其人其文的批评甚至是攻击,平实地讲是过于严苛,也是有失恕道的。
就创作而言,二月河完全无愧一代名家,值得永远被纪念;就为人私德而言,他也并无什么可大非议之处,无论成名前还是出名之后,都本分做人,老实写作,也从无蝇营狗苟之事,也实不在乎名闻利养,始终清贫勤奋如一。
他笔下虽构建出一个个恢弘的时代,自身却自甘寂寞,死前还蜗居南阳僻陋小居之内,大体不失中原布衣狂狷本色,功夫难能可贵,可钦可佩。偶尔迎合说几句场面话,也是人情所难免,实不该抓此大做文章,厚诬逝者。
但我想说明的是,对于一位公共人物,一味地跟风歌颂,也不是正道。社会需要一些杂音,听听不同的声音,所以未能免俗谈几句不合时宜的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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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宅宅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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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写文史,乱评人物,品鉴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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