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故周汝昌老先生,是我极喜欢的一位学者。他是具实力的读书人,其道德文章,跟同时代知识人相较,小德出入大节不亏,允称“君子人也”。
这位津门老人,在在去世前,就被奉为“红学大师”。学问一时之选,诗学无愧同辈,文章也下笔辞秀,连书法都显得风华婉转,使人心口两服。这般才情,质之乾嘉甚至是民国以前学人,可能仅止是“文史足用”而已。
可在“稍可弄笔已足标异”的当代人中,确实堪称翘其秀髦,风雨一灯。
我长期是他的粉丝。其早期成名作《红楼梦新证》,我初中时期就开始乱翻;他旁及诗词的许多论述,也着实芬芳脂馥,每读幽契默会之处也真是多。
十多年前,坊间极为流行的那本《唐诗鉴赏辞典》,号称荟聚顶尖学者数百位为之作解。可那里面,我最喜欢的解读文字,也觉得最见功夫的,其实都是出自周汝昌笔下。他后来给杨万里、给陆游作注,也也见真章。他独以“红学家”名满天下,其实不少才学为此所掩。
可是,具体到他的书法成就,怎样评价,倘许讲实话,鄙以为不要吹嘘巍然“大师”了,连是否可当得起“书法家”这个头衔,都是项问题。民国及以前的传统中国读书人,书法不过“固分内事也”,写一手好字丝毫不奇怪,写不好才丢人。当初,中国书法家协会谋划草创之际,郑振铎等人就反对成立,理由也在于此——他觉得写好字是本分,专门成立一个协会,很不伦不类,很莫名其妙。
周汝昌先生的书法,虽然也见深厚功底,也与他同时代人比,委实尚谈不上“书法家”式的特出,实不过旧时的读书人们,漫然以笔墨自娱一类存在罢了。周汝昌先生在文化圈,有很多门生故旧,也许出自尊敬之意,法螺猛吹,导致不免震于盛名,吹捧得有些离谱了。
富贵可以从众为,名望岂能虚哗获。我们礼敬一个人亦或推重一位前辈,不是非得将他吹拂到全能才算护惜,如此不过就是敷衍读者、唐突逝者罢了,是连善意都扯不上的谎话。
周汝昌老先生,曾自称自幼即对书法兴趣盎然。对于书法理论,他亦研究颇深,时有高妙见解。这些,这大概是少争议的。
他对自己的书学成就也极自负,每自诩是“解味道人”,一副高深莫测之状;谈书法鉴赏的篇章,诸如《兰亭秋夜录》《书法艺术答问》等著作,也是颇有恢弘丕变之状。其治学之严、立品之高、沉浸之久、眼力之远、发挥之勇,想必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的。
只是,具体到实际书法创作,他老人家还是不免露馅了的。连书法家都远哉遥遥,说他是“瘦金体大家”更无从谈起了。可以讲,他极擅长谈书法,眼光也甚好,是非常难得的书学理论家。是论笔说墨,天雨散花;可落在实践上,并非属于那种心口相应的一流书法家。
从一些书作上看,他的功底算得上深得,于二王、米芾、欧楷等尤其着意,也有上等的文化品位,可是到底缺在用功,更不免聪明过度,师心自用,屡屡胡来。是以,他的书法,看似笔笔鼓立,笔笔到位,笔笔飞动,可内中的松、塌、浮、滑、蔫、走、败是昭然若揭的。
因此,在我这喷子瞧来,单论周老其书,恶捧之人,还不敢发求实之论;而周先生对他自身的书法,也缺了点自知之明。 这一点,好似他的红学研究,一辈子心血都全部发波在《红楼梦》这部本难登大雅的消遣小说上,总以为可以凭此研究传世,可终究自我估量不足。实际上,包括他在内的所有红学家,一生都未免陷入走火入魔中,犹如绝顶高手的欧阳锋,以惊世的才情深入歧路,怎么劝都没用。
好好一本《红楼梦》,本无非一惊才绝艳的通俗小说,可他偏偏费尽一生性命,像热衷在猜谜一样随心所欲地探佚,专力于不断生产各种新鲜的奇谈怪论,实际对于后来读者阅读《红楼梦》能有啥意义呢?我甚至可以放言,作者曹雪芹先生倘在世,一定不会感激他,只怕连还之以白眼都懒得吧!
以这种非正常的心态,与“余事作书家”的功夫,兼职去搞书法,常理上推测也只怕难有大成吧。所以,细论其书作怎么怎么高妙,我甘冒不韪,坦白说没多少必要——这不过民国时代一般学者普通且正常的水准而已。
再说的迂远一点,当代的学术研究,长期意识形态化,耽误了许多事,更耽误了太多人才——无数才子才女,在四大俗学即“红学、鲁学、国学”等上枉抛心力,浪费才情。
周汝昌老先生论学识、论书法,以其心胸、以其才情,都理当有更出色的成就,可惜被时代拖累成了一个三流学者、无聊红学家、难预流的书法家,我常为之惋惜叹息。 我说这些,您应该会觉得我刻薄,无知无畏胡乱嗤点前贤,可我的内心,实是为他们整整一代学人默哀。
当然,最后,须要补白一句的是,周汝昌老先生的书法不好评价,因为我所见大体都是他老年书迹。而据说他入老以后视力奇差,写字差不多等同是盲写。既然是盲写,自然不会太好。他的津门后辈田蕴章,是非常尊敬周先生的,现今的“周汝昌纪念馆”牌匾即出其手,连他都在节目中感慨,“周汝昌先生的书法,人家吹捧是瘦金体,其实不过就是盲写”。
而我说上述重话,自然更不会客观,肤廓隔膜之论难免、厚诬矜张之责必有,这是我须要先告罪的。天太晚,我就先瞎说这么几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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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宅宅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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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写文史,乱评人物,品鉴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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