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九二年,契诃夫写出了杰出作品《第六病室》。这部作品标志着契诃夫在写作精神上的成熟。
它大大提升了契诃夫在俄罗斯的声誉,由于这部作品,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把他追认为自己人,并宣布,要是他再活一次,他一定属于马克思主义的党派。
因此,这部《第六病室》,也会被认为是契诃夫最具反抗精神的作品。用“反抗”这个词来描述契诃夫在这部作品中反映出的态度和思想,是恰到好处的。
从社会底层出身的契诃夫,对俄罗斯广大农民受到的灾难,表示深深的同情,但也只是同情而已,他是温和派,更多的通过故事呈现一个事实,揭露一种罪恶与谎言,表达一种悲伤,但很少表露自己的情绪,而在这部作品里,你可以感受到契诃夫的愤怒。
要了解契诃夫的愤怒,首先要了解这部作品背后的故事。
一、出发,前往萨哈林岛
一八八九年的夏天,契诃夫的哥哥尼古拉死于肺结核。
契诃夫深爱这个哥哥,没人比他更了解哥哥身上的巨大才华,而这种才华,随着哥哥的死亡而逝去。哥哥病入膏肓的时候,契诃夫也在自己身上发现与肺结核相似的征兆。
哥哥死后,契诃夫只想逃离家庭,还想逃离他的精神导师。
于是他决定前往萨哈林岛。
萨哈林岛,又名库页岛,中国旧称苦叶、苦兀、骨嵬或黑龙屿,是在黑龙江更北的地方,终年严寒,是一座被罚入地狱的岛屿,是苦役犯的监狱。
在俄国众多的文学作品里,西伯利亚是最阴沉灰暗的存在,犯了罪的人往往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做苦役犯,比如《复活》里的聂赫留朵夫和玛丝洛娃,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和他的作品《罪与罚》里的拉斯科尔尼科夫,都是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
而萨哈林岛,是在俄罗斯的罪恶里,最具代表性的地方。萨哈林岛四面环水,俄罗斯帝国把它当作是罪犯无法逃脱的天然监狱。
契诃夫一定要进行这次旅行,他认为,要全面了解俄罗斯,正视俄罗斯的苦难,就不能绕过“这片泪的海洋,这片痛苦不堪重负之地”。
从西边的莫斯科,穿越广袤无际的西伯利亚,去到远东的岛萨哈林岛,而且当时西伯利亚大铁路还不存在,这无疑是一场艰难的旅行。
契诃夫从秋明到伊尔库茨克,从托木斯克到克拉斯诺亚斯克,再穿过泰加森林,终于抵达阴沉的萨哈林岛。一路上,他经历了酷寒的大雪,埃及式的水灾,道路淤积,车轴断裂,也经历了炎热、干渴、蚊虫叮咬等等。西伯利亚的景观与俄罗斯人的苦难,他都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萨哈林的官员们对契诃夫进行了热情的接待,允许他参观监狱,和苦役犯谈话,但不能接触政治犯。
契诃夫在萨哈林岛滞留了三个月,挨门挨户进行人口调查,岛上一切有人烟的地方,契诃夫都去了。
他和每一个苦役犯、流放犯、强制移民谈话,看了他们潮湿肮脏的房屋,被锁链拴在一起的囚犯,苦役犯们的妻子与孩子。
他还研究了萨哈林从岛区长官到办事员、监狱看守和普通士兵的生活。
尤其是那些监狱看守,他看到他们虐待囚犯,尽说蠢话,他也认识了一些优秀的、善良的知识分子,他们渴望能做些什么,却对同胞的苦难爱莫能助。
旅行结束后,契诃夫根据他的笔记和卡片,写出了《萨哈林旅行记》和《寄自西伯利亚》。
《萨哈林旅行记》,不是小说,不是散文,也不是纯正的旅行游记,而是一本关于人间地狱的真实刻画。
萨哈林之行,深刻影响了契诃夫的思想观点,使他对社会政治和人生哲理,有了自己的思考,也催生了这本《第六病室》。
囚犯和狱吏
二、未说出口的秘密
《第六病室》没有什么特殊的情节和写作方法。
在一个偏僻的被遗忘的小城,有一家医院,医院的院子里有一个小厢房,这就是医院的“六号病室”——疯人院。
这个病房里,总共有五位病人,一个小市民,一个人畜无害的犹太傻子莫伊谢伊卡,一个全身脂肪的农夫,一个做过邮政局拣信员的小小市民,还有一个贵族,也是作者着力刻画的、有思想的伊万·德米特里奇·格罗莫夫,曾是法院的民事执行吏和十二品文官,患被害妄想症。
小说的主角,是医生安德烈·叶菲梅奇·拉京。拉京刚到这所城市时,还认真工作过,后来,他被自己的理论打败了,不再天天到医院去了。
有一天,拉京跟着傻子莫伊谢伊卡走进这间病房,格罗莫夫认出他是医生,怒气冲天几乎疯狂地大喊“打死这个败类!不,打死还便宜他了!把他淹死在粪坑里。”
医生却对格罗莫夫产生了好奇,从此常常去病房和他交谈,医生的行为被认定为“不正常”,旅行疗养无果后,医生被送进第六号病房。
进入病房后,他对自己过去的理论产生了怀疑,闹着要出去,看守人尼基塔把他狠狠揍了一顿,第二天,医生中风死了。
格罗莫夫与医生
小说没有华丽的情节,却处处充满着隐喻。
美国文艺理论家苏珊·桑塔格的《疾病与隐喻》有一段话:
“疾病的含义是会变异转换的,其中文学修饰语“隐喻”对此起了较大的促进作用,使其从一开始的身体疾病引申成社会道德伦理的批判,又进一步引申成意识形态下的话语压迫。”
隐喻,就是通过具体的事物,隐藏着未说出口的秘密。
契诃夫也把他对俄罗斯社会现状的无奈、悲痛和绝望,都隐含在这部《第六病室》。
01、病房的隐喻——暴力帝国的统治
这所医院所在城市,是俄罗斯的一个外省,距离铁路二百俄里。一俄里约等于一公里,也就是两万米。
这个城市就像远离莫斯科的被遗弃的萨哈林,也像是被欧洲各国远远抛在身后的俄罗斯。
当时的欧洲,英国早就完成了工业革命,在全世界建立殖民地,号称日不落帝国,契诃夫旅行到意大利、新加坡、法国时,那繁荣、自由的景象,令他意乱神迷又悲痛万分,他悲痛俄罗斯的贫穷、羞怯和衰老,最悲痛的,是阻碍俄罗斯,阻碍生活变得更好的暴力统治。
第六病室的手绘图
这个外省小城,烦闷,无聊,人们过着灰暗无意义的生活,只有形形色色的暴力、粗野和伪善。
医院管理混乱,肮脏不堪,医生不关心病人,还与助理护士和女病人私通。六号病室里,一个酗酒又粗暴的看守掌管大权,他对病人拳打脚踢,连傻子的一个戈比也要勒索。
像这样小城,这样的医院,存在于俄罗斯的任何地方。
第六病室,外省小城,就是俄罗斯,一个混乱又暴力的帝国。
02、格罗莫夫的隐喻——充满告密、审查和迫害的残暴社会的牺牲品
五个病人里,做着对格罗莫夫的着墨最多。
他是个受过教育的人,贵族出身,由于家道中落,从大学辍学,做过教员,跟同事和学生合不来,就丢弃了这个职位,后来当了法院的民事执行吏。
他对城里人总是批评,瞧不起,说他们愚昧无知、浑浑噩噩的生活既卑鄙又讨厌。
不管说什么,他总是能把话题引到对这个城市的批判上。虽然他批判,但人们还是很喜欢他,他态度客气,乐于助人,他受过很好的教育,知识渊博,这些都受到城里人的爱戴。
可是有一天,他看到四个带枪的护送兵押着两个带镣铐的犯人,他忽然觉得他也有可能被戴上镣铐。
从这以后,他就变得精神恐慌,他觉得他可能会无意中犯罪,可能被诬陷,就算他没罪,审判也会出问题,而且在诉讼程序混乱的情况下,出错是极有可能的,他得出“谁也不能保证不讨饭和不坐牢”的结论。
他越想越害怕,他觉得每个人都是间谍和密探,看见警察就认为他是来宣布他是犯人。有一天,他看见几个砌炉匠,他把他们当成是警察装扮的,衣服没穿,帽子没戴,就在大街上跑了起来,他幻想着全世界的暴力都集合在一起,在他的背后追赶他。
他疯了,那个把医院变成后宫的医生把他送进病房了。
格罗莫夫是被当时那个充满着告密、审查、诬陷的暴力社会逼疯的。
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的俄国,处于沙皇的专制统治之下,是俄国历史上最黑暗的年代,民粹派运动瓦解,反动势力居上,资产阶级卑躬屈膝。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变色龙》,讽刺的就是在恐怖之下,为生存而欺下媚上、见风使舵的小市民。
格罗莫夫无法像奥楚蔑洛夫一样,抛弃自己的良心,被流水打磨成一颗光滑的鹅卵石,他太尖锐,做不到妥协,所以他即使不疯,迟早有一天会被关进监狱,原因是不够温驯。
《变色龙》手绘
03、全身脂肪的农民的隐喻——懒惰而愚钝的俄罗斯人对痛苦的麻木
六号病室里的农民,有一张呆板的完美没有思想的脸,不会活动、贪吃、肮脏,全身脂肪,他没有思想,甚至失去了感知能力。尼基塔为他打扫时,用尽全力揍他,他挨了毒打却没有反应,一声不吭,连痛苦的表情都不会有。
连拣信员都还做着白日梦,梦想得到一枚二级勋章,他却麻木的仿佛一头死猪。
贫穷的农民
契诃夫是农民,他深深同情着农民身上一切灾难和不幸。而在萨哈林之行时,他在给玛丽·契诃夫的信中,却写到:
“俄罗斯人像猪一样懒,如果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吃肉不吃鱼,他会解释说是因为缺乏运输条件,等等理由......照理说,吃肉吃鱼是远比喝伏特加来得容易的事,因为伏特加昂贵的多,而且运输起来更困难。可是不!看来他们更感兴趣的,是畅饮着生命之水,而非花功夫在贝加尔湖上钓鱼。”
可怕的不是人们正在受苦,而是对苦难的麻木,没想过改变和反抗。
契诃夫在同情这些人时,又憎恨他们的懒惰和没有光亮的未来。他们有能力让生活稍微好一些,可他们不愿意付出劳动。
在这里,契诃夫也改变了他对农民的看法,不再将农民理想化。
04、医生的隐喻——软弱无力的知识阶层的自我麻痹
拉京医生刚到医院任职时,他对医院的评价是:
“这是一个道德败坏的机构,对病人的健康极其有害。”
但他对这些乌七八糟的现象及其冷漠,只要求医院里的杂役和助理护士不要去病房里过夜,添置了两个柜子的医疗器械,至于其他的,都沿袭传统。
拉京医生很软弱,虽然他喜爱理性和正直,却缺乏维持理性和正直的勇气,连想吃东西时,对厨娘说“给我把饭拿来”都不敢说,更别说惩治主管偷东西了。
他刚开始还认真工作过一阵子,后来他厌倦了。
他对自己说,每天行医,但死亡不会减少,随便给病人看看,发一点无关痛痒的药,这是一种欺骗。死亡是每个人正常的合理的结局,不必去阻拦人们。
对于痛苦,他认为,生活本来就毫无内容,如果再没有痛苦的话,就是完全空虚,跟变形虫的生活一样了。
他用这套观点自我说服,他渐渐就不去医院了。
契诃夫
他知道他在为一个罪恶的事业服务,从被欺骗的人那里领取薪水,可是他说服自己,他是无能为力的,而且是必然的社会罪恶的一小部分。
他跟着傻子走进六号病室,遇到格罗莫夫,他又劝格罗莫夫接受命运的安排。
他表现出了一种“存在即合理”的观念,认为既然存在监狱和疯人院,就总该有人关在里面。而不是,因为人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孽,才有了监狱,不是有人真的着魔了,才有了疯人院。
他还说,只要有信心,就算是被囚禁在四墙之中,也能活的很快活。他安慰格罗莫夫说,懂得生活的自由而深刻的思索和对世界的无畏纷扰持蔑视态度,是人类的最高幸福,他能获得这种幸福,尽管住在疯人院,第奥根尼住在木桶里,可他比皇帝幸福。
甚至说胡话,寒冷和一般所有痛苦一样,可以不感觉到,有思想的人,会蔑视痛苦,永远心满意足,对任何事情都不感觉到惊奇。
契诃夫
可是当医生自己被关进病室后,他的这些安慰别人的话,都失效了,他连一天都呆不下去,他吵着要出去,却被打了一顿,精神崩溃,中风而死。
医生就代表着当时的知识阶级,而当时的知识阶级,纷纷以托尔斯泰为偶像,称之为“托尔斯泰主义”,而这种思想,在面对尼基塔的暴力时,就像医生一样,软弱无力。
而医生的思想的失败,和他的死亡,也代表着契诃夫在思想上对托尔斯泰的反抗。
三、契诃夫对托尔斯泰的精神反抗
托尔斯泰几乎是俄国所有知识分子的偶像,契诃夫也十分崇拜他,模仿他,可是生活和经历又让他反抗他。
托尔斯泰是大庄园主,生来拥有一切,财富,权利和女人。托尔斯泰精力充沛,健康强壮,可是,托尔斯泰作为人所拥有的一切,作为作家时他又劝告别人放弃。他说人不应该通过土地、空间、自由或是人类的爱去寻找自己的灵魂,应该超越一切,无欲无求。
托尔斯泰的这段话,和拉京医生劝导格罗莫夫的话多么类似啊:
“温暖宁静的书房跟这个病房也没有什么差别。人的宁静和满足不在于人的外部,而在人的内心。”
契诃夫短篇《万卡》,万卡和爷爷
可是,拥有过的人才有资格放弃,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还有什么可以放弃的。一个从没体验过幸福、自由的人,凭什么让他放弃追求幸福和自由的权利。
契诃夫是个农民,地地道道的农民,身体孱弱,写作和行医都是为了钱,可他从来没有过钱。
比契诃夫更穷的人,俄罗斯大地上处处都是。他们受冻,忍饥挨饿,妻子女儿被迫领黄色执照,他们没有自由,被地主、贵族和监狱驱打,万卡那样可怜的小孩子,过的连狗都不如。
写信的万卡
托尔斯泰没有体会过、也没有见识过那种悲惨到极致的生活,所以,他的那种自上而下的改良方式,“不以暴力抗恶”的观念,要求通过自我反省达成道德的自我完善,让契诃夫产生了怀疑,并用格罗莫夫的话,进行了反击。
他说:
“这种学说不符合实际,没有生命力。它只能在少数人当中才会得到一些成绩,可是大多数人都不懂。鼓吹对财富冷漠、对舒适的生活冷漠、对痛苦和死亡加以蔑视的学说,对绝大多数的人来说是完全不能理解的。因为这大多数人从来没有享有过财富,也没有享受过舒适的生活。而蔑视痛苦,对他们来说,就是蔑视生活本身,因为人的全部实质就是由饥饿、寒冷、委屈、丧失等感觉以及哈姆莱特式的怕死的感觉构成的。这些感觉就是全部生活。人可以感到生活苦恼,憎恨生活,可是不会蔑视生活。”
医生的死,是反抗的完成,也是契诃夫个人理论的完成,但他隐藏了这一点。
医生被尼基塔暴打后,中风而死的,医生被抬出去,小说就结束了。
可是他还有一些没有说的话,病房里的小市民、贵族、拣信员、犹太商人,他们的未来会怎样,是继续被关在病房,还是要走出病房,冲破监狱活的自由。
契诃夫期待的是后者,而想要改变,就必须用暴力打败暴力的尼基塔。这就是他对于精神导师托尔斯泰的无声反抗。
当然,他虽然看对托尔斯泰主义,他依然是他最敬佩的人。
契诃夫是一个温和到冷漠的人,而且天性悲观,阅读他的作品,从第一个字,就能感受到揪心的沉闷,不由的想,难道看见天空一直是乌云压城,而没有霞云似火的时候。
用现代化话说,一个字,“丧”。
所以阅读他的作品,最好将时间线拉长一点,用实际稀释那种丧气感,否则会受不了的。
举报/反馈

庾十九

8545获赞 485粉丝
影评、剧评、娱乐评论。
关注
0
0
收藏
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