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至1月29日,中国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确诊病例突破6000例,达到6078例,疑似病例9239例,死亡132例,治愈出院115例。
据报道,在武汉封城之前,有500万人离开了这座城市。位于武汉西南部、曾是湖北第二大城市的荆州市,成为湖北省承接离汉人口最多的城市之一,仅次于黄冈和孝感。截至1月28日24时,这座拥有641万人口的城市确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101例,死亡2例,治愈1例,荆州版“小汤山”医院已投入使用。
在严峻的疫情面前,希望是珍贵的。《人物》记者采访到了荆州市第一例、也是目前唯一一例治愈的患者王平和他的接诊医生、荆州市胸科医院感染科主任刘昌华。王平46岁,在武汉华南海鲜市场工作了四年,感染病毒之后,他一度濒临极其危险的处境。从他的讲述里,我们可以看到,他没有遭遇确诊的艰难、湖北医疗系统的过载,在大部分人对这场大疫的警觉还未被唤醒时,得到了恰当的诊断和不计成本的治疗,他是幸运的。
文 | 张月
编辑 | 槐杨
运营 |山山
荆州市第一例治愈出院患者王平的口述
我是在武汉华南海鲜市场关停那天(1月1日)感觉到症状的,觉得浑身有点疼。那天上午我还在工作,海鲜市场关了就跟着老板去汉口的另外一家海鲜市场“四季美市场”卖鱼,下午就觉得不舒服,以为是感冒,去一家小诊所里打了针,第二天继续去上班。
过了两天就觉得胸闷,开始发烧,烧到38度5,还是去小诊所打退烧针,打一针体温下去点儿,降到37度多,但过半天又会烧起来。
1月4号,我看新闻上说华南海鲜市场有很多人都得了那个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被送到金银潭医院了,我有点担心自己,就去武汉红十字会医院(第十一医院)做了个检查,抽血,给肺部照了个片子,医生看完片子,说我没有那个新型病毒的迹象。他们也没问我在华南海鲜市场的工作经历,那个时候大家都不重视这个事,哪个知道会这么严重?武汉也只是把海鲜市场封了。
医院说我没事,我就走了,上午去市场正常上班,下午就继续在小诊所里输液。输了两天还是没好,1月6号我就换了一家诊所。那个医生给我打了两针,但我当时已经高烧39度了,我就说,你这个针没有用。他问我的症状,我说胸闷、高烧,他说我跟金银潭医院里那些得肺炎的差不多,我说我做了检查,把片子给他看,他也说,从片子上看,我不是那个症状,但他觉得我可能是另外一种病毒,建议我回老家荆州看,还可以报销。
1月7号下午两点半,我就到了荆州市胸科医院,直接跟他们说,我是华南海鲜市场出来的。那个戴口罩的医生一听就很惊讶,马上就去穿衣服(隔离服),十几分钟之后就把我隔离了,关在一个房间里面。
因为我是荆州第一个病例,整个医院都很惊讶,也非常重视。后来护士跟我说,7号晚上市卫健委就组织专家来研究我这个病。他们给我做检查,CT,抽血,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那天晚上一点钟吧,医生说,认为我是新型冠状病毒肺炎。
护士劝我不要紧张,放松就好弄。其实我不紧张,我已经得了这个病了,还紧张什么呢?我一个打工的农民,治好了就治好了,没治好,我又不是个什么人物,治死了也就治死了,能怎么搞呢?
我后来想,得这个病可能是因为我在华南海鲜市场工作的时候没有戴口罩。我在那边工作四年,一开始是卖菜,后来帮别人搬运海鲜,主要是鲑鱼和鲈鱼,每天凌晨三点开始工作,把货车运到市场门口的海鲜搬到摊位上,分拣鱼类,一直到上午十点钟结束,每个月大概有五千块的收入。
我们那个市场卫生状况不是蛮好,一走进去,里面的气味就挺大,一种说不上来的味道。我在里面工作那么长时间根本就没戴过口罩,干活的哪能戴?
市场里卖野味的有二十多家,集中在一条通道上,蛇都是堆在门口卖,还有杀了的鸡鸭也摆在门口卖,地上都是油,一走就带起来了,我们基本不走那条道,怕滑倒。
当时我觉得我是运气不好,跟我一起干的人都没事,啥症状都没有。我一个亲戚在市场里待了一个星期,他没事,就我一个人有事。
在荆州市胸科医院,我进了隔离病房之后就没有出来,待了整整21天。就每天抽血、化验、量体温、输液,具体用了哪些药我也不知道,反正早上做完检查后,就开始吊水(输液),每天吊十多瓶,从早上吊到晚上两点钟。
一开始病情不断加重,我就感觉呼吸困难,烧到了39度。这个病毒把人整得太狠,头五六天根本没法下床,人都是恍恍惚惚的,一点力气都没有,连拿个手机都没劲,也吃不下饭,大小便都在床上。病区里三个护士轮流照顾我,我很感激她们。按我们土话说,我就是个定时炸弹,除了医生护士他们,哪还有人接触我,接触我就要被感染。
好在我没有什么其他疾病,只是感染了这个病毒,在重症隔离病房治疗十几天之后,基本稳定住了,也不发烧了,就转出到轻症隔离病房,做一些比较基本的治疗,渐渐状况稳定了,27号我就出院了。
现在觉得身体挺好的,就是瘦了点,住院的时候我150多斤,现在140斤出头。
我感觉我还是很幸运的。要是在武汉的话,我估计都治疗不上,按当时的标准,我只能算轻微,可能就让我回家了。但当时荆州只有我一个人,得到了充分的治疗。我很感激他们救了我一条命。
荆州市胸科医院感染科主任刘昌华的口述
1月7号下午两点半,王平来了,正好是我的门诊。当时我关注了华南海鲜市场关闭的事情,就问了他几句。他说自己是从华南(海鲜市场)回来的,我当即就疏散了我们门诊的病人,通知医护人员做好防护,并向院领导和医务科汇报,又把其他病人撤走,把他单独隔离。
我从事传染病治疗30年了。在医院里,传染病这一科并不受重视,科室效益也不好,待遇也不高,有很多同行改行,去做肝病或者其他治疗,但我一直在感染科,我有这个专业的敏感性。
4点10分左右,院领导组织了专家会诊,高度怀疑是这个病(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我们就在CT机下做筋皮肺穿刺,排除了结核病和真菌,又做血检,检验科加班检查,一直做到晚上11点半。为了采样,还给他做了纤支镜肺泡灌洗,这个检查风险比较高,我们一般不会做,这次是冒着风险,也做了检查。
最后我们排除了其他病,认为是这个病,于是向市卫健委和市委汇报,市委向省委汇报,1月9号,省里就派了专家过来,也认为是这个病。这是荆州市首例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应该说我们反应还是很快的,在第一源头就把它掐住了。后来市里说,那天幸好是我的门诊,要换一个不是搞传染病的人,可能会造成这个病人到处走,情况就不一样了。
当时,武汉已经出现了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荆州也采取了一些措施,但是跟“非典”那时一样,一开始没有引起太大的重视。我们湖北在疫情信息公开化这一块,当时大家都觉得没有人传人,可防、可控、可治,有些误导在里面,大家都不怎么急。
但他的家属挺害怕的。他刚来我们医院的时候,有两个家属陪他一起就诊,我一说是这个病,他的家属就不见了,我再找家属也找不到了。
▲ 荆州胸科医院感染科早上交班,右二为刘昌华。
开始一周,他的病情在不断加重。这个病毒性肺炎没有特效药,它有一个发展过程,到顶峰就只能靠他自己扛。一度他出现了严重的呼吸衰竭,在不给氧的情况下氧分压只有30。通常我们正常人是80,低于60就是呼吸衰竭,他还不到40,那是要死人的。
我们就给他面罩供氧,调节氧流量,同时输免疫球蛋白,这个是增强抵抗力的,相当贵,15克一支600块钱,每天要输6支。他不知道我们吊的是多么金贵的东西。他当时没办住院手续,也没交钱,我们也没有考虑费用的问题,除了免疫球蛋白,抗病毒、抗细菌真菌的药,还有激素,全方位都给他用上了。还成立了专班,三个护士八个小时一班轮班倒,对他进行特护。他在隔离病房里面,所有的吃喝拉撒都是护士在照顾。最终治疗费用可能有20多万。
到1月15号,他的病情就逐步缓解,状况稳定下来了。他是幸运的,没有什么基础疾病,扛过来了。现在有这么多的死亡病例,大部分都是有基础疾病的。
也是那一天,我们医院接收了第二个病例,从那之后,人越来越多。我们感染科加我一共4个大夫、11个护士,15个人连轴转,其他科室的人也来支援。医院领导给我们下了命令:只要怀疑是新型冠状病毒的,病人不挂号,不交费,直接住院,无条件。
最开始荆州的定点医院就我们一家,因为我们胸科医院,在治疗肺病、呼吸道疾病方面有专长,其他医院只要怀疑的随时会转到我们这儿来,我们有几个专家一起看,往往晚上10点或者11点钟还在会诊,如果一致觉得这个病人疑似,马上报市里疾控中心,采样送疾控中心确诊,做核酸测试最少需要8个小时的时间。我侧面了解到,确诊一个病人的成本也很高,检查成本大概几千多。确诊之后,我们要在两小时内把“疑似”改成“确诊”,上报国家疾控网,计入现在公布的确诊人数。确诊之后我们要马上收治,最高的一晚上收了六七个,我们医院的隔离床位最多收治65个病人,后来收不下了,荆州其他医院也开始收治病人。
那时王平的状况已经很稳定了,我们就把他转移到了另一个病区,做一些基本治疗。后来又给他做了两次核酸检测,都是阴性,加上他的大多数症状已经没有了,符合国家的出院标准,26号,我们就通知他出院。
27号早上,离开的时候,王平跟他的管床医生说,虽然你穿着防护服,我不认识你,但你一讲话,声音一听我知道是你了。护理他的三个护士,他一看,说我知道你,我知道你,特别感谢你。
医院里还有一个确诊病人,住院一段时间了,状况不太好,自己也很灰心,但现在王平出院了,我们荆州第一个病人出院了,给他很大信心,他也正在认真配合我们的治疗,估计7到10天之后,他会成为我们第二例出院的病人。
(王平为化名。本文封面及文中所有图片由荆州市胸科医院供图。)
▲ 荆州市胸科医院感染科医护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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