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恩大逃亡，他在日本如何上升和跌落？
每日人物社2020-01-06 14:26
汽车大亨卡洛斯·戈恩最令人过目不忘的，是他那双曲折又浓密的眉毛：从眉头到眉峰一路高高扬起，眉梢又陡然跌落，如同镰刀。他在日本的历程与他的眉毛竟有几分吻合：持续地上升，急促地陨落。
文 | 曹原
编辑 | 钟十五 楚明
运营 | 小翠
65岁的前日产董事长卡洛斯·戈恩在2020年元旦到来前，上演了一出胜利大逃亡。
在日本面临多项财务不当指控的他，被日本警方、日产公司私家侦探24小时监视，禁止离境。他本应在日本的公寓中深居简出，也无法与在黎巴嫩的妻子进行任何联系。
而在跨年之际，他却奇迹般地现身于黎巴嫩贝鲁特的一所大房子里，与妻儿一起享受烛光盛宴，葡萄酒在杯中荡漾。
关于戈恩如何从日本的严密监控中脱身，流传着不同的说法。其中最为离奇的一个版本，称他在保释期间以举办家庭音乐会为由，悄悄藏身于乐队的大提琴箱中，被乐队带出公寓，随后乘坐私人飞机，逃往黎巴嫩。
与出逃同样传奇的，是戈恩与日本长达20年的“纠葛”。在日本历史上能留下名字的外国人，除了佩里和麦克阿瑟，第三个或许就是卡洛斯·戈恩了。20年前，连日语都说不了几句的他临危受命，作为日产汽车公司社长让死亡边缘的日产起死回生，成为日本国民心目中的异域英雄。雷诺、日产、三菱三家车企董事的身份，更是使他成为当之无愧的汽车业巨擘。
就在2018年11月，戈恩的命运急转而下，因不同罪名被日本警方逮捕四次，保释两次。其中在2019年4月第二度获得保释之后，戈恩被限制出境，也无法与家人联系。如果没有这次出逃，他将在2020年接受审判。
但戈恩等不下去了，他悄然逃离，留下种种谜题。
黑色感恩节
卡洛斯·戈恩最令人过目不忘的，是他那双曲折又浓密的眉毛：从眉头到眉峰一路高高扬起，眉梢又陡然跌落，如同镰刀。从眉毛拱起的角度而言，憨豆先生倒与他有几分相似。但戈恩显然不是一个能把人逗笑的角色，他总是嘴唇紧闭，嘴角下沉，眉头紧蹙。
戈恩在日本的历程与他的眉毛竟有几分吻合：持续地上升，急促地陨落。
上世纪90年代，戈恩创造令日产汽车起死回生的奇迹时，没有人能料到，20年后的他将以狼狈的姿态退出他一手建立的汽车帝国。
90年代，泡沫经济崩溃后的日产汽车公司负债两万亿日元，濒临倒闭边缘。法国雷诺汽车公司将日产收入旗下，并派时年45岁的戈恩前往东京出任日产汽车公司社长。
彼时的戈恩已颇有成绩：大学毕业后，他加入轮胎制造商米其林工作，并很快升任到米其林北美分部的CEO，之后被雷诺公司挖走。他擅长以削减成本的方法提高利润率，被称为雷厉风行的“成本杀手（Le Cost Killer）”。
对于只会说几句日语的戈恩来说，这看起来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时任通用公司副主席的鲍勃·卢茨评价雷诺与日产的结盟：“就是用50亿美元买一艘游艇并让它在大海中沉没，结局都比这更好。”
但戈恩证明，他创造了更好的结局。
关闭工厂、削减供应商、裁员14%。在戈恩大刀阔斧的改革下，日产公司仅用两年就扭亏为盈，并在6年后跃居日本汽车产业第二。戈恩也由此成为商学院不可不提的典型商业案例。
虽然创造出种种成绩，但戈恩仍然在很大程度上是个谜。媒体上关于他的新闻报道数量极少——直到2018年感恩节前夕，他的面孔密集地出现在各大媒体。只不过，这次他是以嫌犯的身份登上头条。
2018年11月19日，感恩节前夕，戈恩飞赴东京，准备与他最小的女儿和她的男友见面，但随后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失约——刚一降落在羽田机场，日本东京地方检察厅特搜部立刻将飞机包围，宣布以涉嫌瞒报薪酬、违反《金融商品交易法》为由，将戈恩拘留。
一夜之间，商业巨星跌落神坛。戈恩前脚被带走，日产公司后脚召开发布会，宣布将解除戈恩董事长的职务。
一直被认为是戈恩未来继任者的日产公司社长西川广人率先倒戈，披露公司调查出戈恩在2011-2015年期间的薪水约为100亿日元，却隐瞒了其中的50亿日元（约3亿元人民币），此外还搞个人独裁，意欲将日产公司变成戈恩的帝国。
4天后，戈恩又被解除了三菱汽车集团老板的职务。
围绕戈恩薪酬的争议从未中断：2008年，日本法律开始要求各大公司在年度报告中公布董事的收入水平。同年，日产公司股东投票决定：所有董事会成员年薪总和不得超过2700万美元。而戈恩仿佛不受这些规则束缚似的，薪酬为7.35亿日元，是丰田公司董事长的11倍。
戈恩似乎对此并不在意。2018年英国金融时报问他是否薪水过高时，他回答：“没有任何一个CEO会承认自己拿的薪水过高。”
争议始终如影随形。对于日本国民来说，戈恩既让人尊敬，又让人质疑。
在一贯排斥外来文化的日本社会，戈恩的魄力与自信罕见地使他成为偶像式的人物。他的形象出现在日本便当盒上、漫画书中、教科书里。追捧他的商人效仿他的经典造型：长方镜框的墨镜，量身定制的细条纹西装。日本明仁天皇亲自为他颁发蓝绶褒章（the Japan Medal with Blue Ribbon），而这一荣誉此前从未颁给过外国人。
质疑他的人认为他是日本社会中的异类：在一个崇尚谦逊的国度，戈恩其人与他的眉毛一样，显得太高调、太突兀了。一名曾供职于日产公司财务部门的员工形容他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人，没有人敢发表任何与他相左的意见”。
此外，他激进的改革举措也引来一些人的抵触。日本的企业文化更推崇员工以公司为家，终身效忠，重视集体利益。而戈恩带来的是自由主义的强烈冲击。
他大刀阔斧裁员，而自己却领着高昂报酬。如此悬殊的差距早已为今日的局面埋下了“定时炸弹”。
外来者
“炸弹”滴答滴答，引发了连环爆炸。
戈恩被捕后，其一串“劣迹”也由此被牵连出来。2018年12月10日，戈恩又被发现另一笔巨额收入瞒报，再次被逮捕。
2018年12月21日，东京地方检察厅特别搜查部以涉嫌违反《公司法》第三次逮捕戈恩，指控他于2008年将个人在金融危机中的投资损失转移至日产公司。
这次逮捕，让戈恩在牢房中度过了108天。这里曾监禁过制造了东京地铁沙林毒气袭击惨剧的邪教首领，而他最终被处以绞刑。
牢房的灯全天点亮，检察官每天都会对戈恩进行审讯。戈恩曾试图争取一些东西，比如家庭照片、信纸、钢笔、牙线和存储有他最爱歌手音乐的iPod Nano，但都被拒绝了。阅读是被允许的，在昼夜难辨的日子里，陪伴他的有柳原汉雅的小说《渺小一生》（A Little Life），这位美籍日裔女作家用暗黑的笔法描写了不同阶层的年轻人的残酷经历。他还涉猎了关于中国佛教的《就在此生》（Teachings of the Buddha）。
直到2019年3月5日，日本东京地方法院决定，考虑到嫌疑人不会消灭证据或逃跑，同意戈恩保释。当月，戈恩支付了近900万美元的保释金后被释放，为了避免被公众认出，他身着蓝色工作服，打扮成建筑工人离开拘留所。
戈恩的自由没能持续太久。4月，戈恩遭日本东京地方检察厅第四次逮捕。此次的指控指向戈恩执掌日产汽车期间的金融不当行为。东京检方透露，2015年12月至2018年7月期间，戈恩通过日产汽车子公司向海外销售代理银行账户转移约1500万美元，然后转移到第三方公司银行账户，检方认为，其中有500万美元转移回到戈恩手中并用于个人，包括购买游艇。
他奢侈的生活作风早有人诟病。2016年，戈恩与他的第二任妻子卡罗尔的婚礼在凡尔赛宫举办。整场婚礼以法国国王路易十六和王后玛丽·托瓦内特为模板，演员们盛装打扮成18世纪的宫廷风格，设计师用水晶、古董银盘和法国瓷器等复原历史现场。
戈恩还热衷于艺术品收藏、投资酒庄，并在全球购置多处房产，供自己和家人旅行时居住。在他逃逸的目的地黎巴嫩贝鲁特，就有一所购买于2012年的耗资近900万美元的豪宅，并配备全套家具。
与戈恩的光鲜生活形成反差的是，早在几年前，汽车行业的光环就已渐渐褪去。日产公司连续增长放缓，利润已经降低至十年来最低水平，让人们开始质疑戈恩对公司的贡献。
近年来，随着全球汽车市场需求持续萎缩以及技术的结构性转变，汽车业的大量裁员将不可避免。研究机构IHS Market称，2019年汽车行业生产量较2018年同期下降近6%，并预测明年将继续下滑。
凛冬已至，日产汽车也不能幸免。此前，戈恩是少有的主动拥抱电动汽车风潮的传统车企高管。重新设计的由电池驱动的leaf车型并未给公司带来明显提振，而戈恩被捕造成的领导核心缺失，让上市时间比原计划推迟。
戈恩原本有一个野心勃勃的计划：将日产、三菱、雷诺三大汽车巨头合并，成为世界最大的汽车制造商。但这个计划极有可能加速他走向深渊。
据纽约时报报道，戈恩希望推动雷诺和日产更为紧密的联合，但公司内部颇有怨念，认为让雷诺使用日产的技术成果、研发力量和品牌影响力是不公平的。
面对一再的指控，戈恩坚持声称对他的逮捕是一场阴谋，最终目的是阻止日产和雷诺的整合，将他从自己建立的全球汽车制造联盟中驱逐——因为这威胁到了日产的自主权。日方更希望由日本人主导公司，而无论戈恩曾经做出过什么辉煌成就，他永远是一个外来者。
▲ 黎巴嫩警察31日在一处戈恩名下房产外站岗。图 / 美联社
戈恩的游戏
很难说清戈恩是哪国人。他拥有巴西、黎巴嫩和法国三重国籍。巴西是他的出生地；黎巴嫩是他6岁那年举家搬迁到的地方，也是他父亲的故乡；在法国，他度过了中学和大学时光。
在戈恩姐姐的回忆中，弟弟从小就被汽车深深吸引，光听鸣笛声音就能猜出汽车的型号。
戈恩与第一任妻子丽塔·科达西（Rita Kordahi）育有四个成年子女，其中一个女儿就是在感恩节那天被父亲放了鸽子的玛雅·戈恩（Maya Ghosn）。2012年，戈恩与科达西结束了他们长达28年的婚姻。
家人知道戈恩不太安宁。公司内部质疑声不断，戈恩开始失眠，连褪黑素也不能帮助他顺利入睡。睡不着的时候，他喜欢在深更半夜给孩子们打电话。他和四个孩子在WhatsApp上组了个群，群名叫“戈恩的游戏（Game of Ghosns）”，取自他最喜欢的一部剧《权力的游戏（Game of Thrones）》。他老了，在权力的游戏中愈发力不从心。他甚至开始考虑退休后学吹尺八——一种古老的五孔竹笛。
2019年4月25日，戈恩第二次获得保释，保释金为450万美元。但保释期间，他被要求不能离开日本，禁止与妻子联系。
他放弃了这笔保释金，选择出逃。
大逃亡很顺利。外来者戈恩在新年到来前，辗转回到自己童年的故土黎巴嫩。
戈恩究竟是如何逃离日本的，至今仍然是一个谜。谜底或许要到下周三才能揭晓，戈恩声称在当天将召开记者发布会。
“我现在身在黎巴嫩，不会再被日本受操纵的司法系统当作人质，他们推定有罪，歧视猖獗，剥夺基本人权，我只是逃离了不公正和政治迫害。”戈恩在其发言人发表的简短声明中说。
据黎巴嫩MTV电视台的说法，这一出逃计划由戈恩的妻子策划，还得到黎巴嫩政府高官暗地支持，为他摆平入境手续，最终让他以合法身份入境。
戈恩的妻子卡罗尔·戈恩一向低调。从网络上的只言片语中看到，在认识戈恩之前，她已经是一位成功的企业家，拥有自己的奢侈品生意。在丈夫失去自由之后，她开始为之奔走，包括向联合国提交了两份请愿书，声称日本侵犯人权。她甚至求助于美国总统特朗普，呼吁其在G20峰会上向日本首相施压，解除对戈恩的非法监禁。
然而妻子卡罗尔的声音却让事情变得扑朔迷离。她在接受采访时称这一说法是“子虚乌有（fiction）“。
随后，戈恩本人也在一份电子邮件声明中表示，他的妻子卡罗尔和其他家庭成员没有帮助他离开日本。“是我自己想办法安排自己离开日本。我的家庭没有在其中扮演任何角色。”
目前，黎巴嫩司法当局已收到国际刑警组织发出的“红色通缉令”，要求逮捕戈恩。
据《卫报》报道称，黎巴嫩与日本之间没有引渡条约，戈恩甚至还受到该国领导人的庇护。一位官员说：“他回来了，并将受到庆祝。”戈恩重返黎巴嫩，意味着商业事务有可能被上升为国际政治事务，这对于决心起诉他的日本检察官来说是个让人头疼的难题。
只有等到下周的发布会中，我们才能了解到关于这次逃亡的更多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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