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中国民间有萌娃头戴虎头帽的习俗,祈福儿童虎虎生威。巧的是,西方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同样头戴狮皮帽以彰显自身的强大。这两颗珍珠之间,隐约有一条丝线将其串连,从而勾勒出狮与虎在东、西方之间的交流与转换。
(一)虎头帽婴儿与武士
帽子是一身之冠首,时至今日,在中国很多地区依然有为新生儿缝制虎头帽的习俗,戴上之后虎头虎脑,憨态可掬。一针一线间不止是浓浓的母爱,更是承载了来自长辈殷切的祝福之意:虎,可辟灾厄。以期儿童能够茁壮成长。而最早的虎头帽考古实物在唐代就已出现,是一件虎头帽襁褓俑。
这件陶俑为红陶质地,高约10厘米,出土自西安市东郊韩森寨的唐墓之中。这个俑表现的是一个婴儿尚在襁褓之中的形象:头戴虎头帽,身上着襁褓,还有点婴儿肥。有意思是,从唐高宗到唐玄宗时期,在墓葬中也经常可见这种头戴狮或虎头帽的镇墓武士俑。
是可爱孩童想模仿英勇武士吗?极有可能,因为在懿德太子墓以及节愍太子墓陪葬墓,也有这种虎头帽仪仗俑的出土,很可能意味着当时虎头帽并不仅仅用于表现神祇,同样也是士兵或仪仗队的一种装备。而且在南北朝时期,这种“着斑衣虎头帽”的人,便是被称作勇士的存在。
《南齐书》卷五十七列传第三十八〈魏虏〉记载:「宏引军向城南寺前顿止,从东南角沟桥上过,伯玉先遣勇士数人着斑衣虎头帽,从伏窦下忽出,宏人马惊退,杀数人,宏呼善射将原灵度射之,应弦而倒。宏乃过。」
(二)虎头帽天王与护法
只是,这些唐代武士俑又为什么偏偏要戴虎头帽?因为这是佛教天王护法形象在本土墓葬中世俗化的一种表现方式。也就是说,这些镇墓武士俑其形象来源,其实可以追溯至佛教造像中的护法神或者天王。在早期的佛教石窟中就能轻易找到答案,比如克孜尔175号窟以及麦积山4号崖刻中所展示的形象。
左侧天王上身赤裸,未穿甲胄,右手持金刚杵,头带虎头皮帽,虎爪系于天王的颈下;右侧天王则头戴虎头盔,身着护肩,系宽颈圈,赤足站立于蹲狮的背上,左手持剑于腹前,右手抬于胸前作法印,虎头盔与天王凌厉、威猛的神态相得益彰。
一路从中土找到了西域,那么虎头帽的踪迹就到此为止了吗?我们仍需西行。
(三)犍陀罗的狮子头盔
毫无疑问,位于印度河西北部的犍陀罗地区堪称文明交汇的十字路口,在这里不仅有佛教艺术向东传至中国,亦有来自西方希腊的造像艺术影响至此,而著名的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就是其中一个被“改头换面”者。在这里我们可以见证,他是如何从一个典型的“希腊式大力神”,变成了一个“佛教式执金刚神”。
可以看到,日本镰仓的这件泥塑头像还是一副典型的“希腊脸”,有着浓密的络腮胡子,但却不像赫拉克勒斯那样炫耀强健的肌肉,而是身着覆盖前胸和左右肩的佛衣。狮皮头盔依然威武霸气,但赫拉克勒斯打狮子棍棒却悄然换成了降魔的金刚杵。
来自大英博物馆的执金刚神则站在一堆和尚身边,显得尤为特立独行。狮子头盔依然未变,两爪交叉下垂至胸前,毫无疑问还是借自希腊的赫拉克勒斯,但面目上已经便为“印度人”的模样,而且武器也从大棒变成了一手金刚杵一手持利剑。
既然佛教艺术在犍陀罗地区十分盛行,为什么还会有大力神赫拉克勒斯的一席之地?如果我们试着将目光越过爱琴海彼岸,就能找到将其捧上“C位”的幕后推手。
(四)希腊化与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是读着《荷马史诗》长大的,阿克琉斯崇拜赫拉克勒斯,亚历山大崇拜阿克琉斯,之后的凯撒崇拜亚历山大,拿破仑又崇拜凯撒。所有的征服者都让自己足够高,便可以傲视天下,同时又要能够矮,因为他们都站在前一位征服者的肩上。
而所以英雄崇拜的源头,便是大力神赫拉克勒斯,马其顿的阿吉德王朝“将自身的血统追溯至赫拉克勒斯”,甚至标榜自己是“宙斯之裔”,仿佛也直接影响到了亚历山大,终其一生,他都始终对赫拉克勒斯情结心心念念。
所以他在东征的时候,其行事风格显得颇为有趣,即总是想和传说中的赫拉克勒斯一较高下。比如在征服埃及的时候,便特意前去求取阿蒙神谕,因为大力神便做过同样的事情;再如征服印度的时候,一定要打下“欧拉”这个小地方,只是因为传说中连赫拉克勒斯都无法征服此地,他最终却顺利攻下。
如果想要剖析亚历山大的“赫拉克勒斯情结”,格林在《马其顿的亚历山大》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思路:他侧重对该情结的功能进行探讨,即,亚历山大可能并非绝对超脱的信仰者,而是深知该情结所能扮演的作用,比如塑造光辉的自我形象、建立民族认同、以及凝聚军队的向心力等等。
所以亚历山大贯彻这一情结的做法很是简单粗暴,直接在其所造的钱币和雕刻中,将自己彻底打扮成一位头戴狮皮帽的赫拉克勒斯经典形象。这种另类的做法引得后世罗马君主纷纷效仿,开启了将自己头像转化为大力神赫拉克勒斯的流氓行为。而亚历山大的先祖赫拉克勒斯,也经由这些皇帝崇拜者的推波助澜,影响愈发深远。
(五)经典的希腊式大力神
那么,如果回归到大力神的故乡希腊本土,赫拉克勒斯是一个什么样的经典形象?在他所流传的十二件功绩中,勇斗尼密阿巨狮永远是第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事件。因为这头狮子刀枪不入,所以最后在剥皮交任务的时候,赫拉克勒斯就犯难了,于是他想了一个很聪明的办法,用它自己的爪划破了自己的皮,最终成功将狮皮剥下,还利用狮头做了一件威风凛凛的狮头帽。
大力神勇斗尼密阿巨狮
除此之外,他还拥有诸多神赐的武器,其中最为著名的便是以野生橄榄木制成的棍棒。所以从西元6世纪中期,肌肉男、狮头盔、大棒槌、便成为了大力神——赫拉克勒斯最为经典的外在形象。实际上,在诸如陶器、雕塑、壁画、钱币等多种艺术载体上,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基本上是具备以下几点特征:
裸身、肌肉发达、有浓密胡须,完整的狮子是连皮带爪还有尾巴,有时候披狮皮、有时候戴狮盔橄榄木是一头大一头小的形状,表面是不光滑,有突起姿态而言,要么将棒子扛在肩上,要么将其杵在地上,身体略微倚靠
但是,当大力神赫拉克勒斯不断向西行走的时候,却无可避免地会“丢三落四”,产生各种流变的形象:
在希腊化时代影响的贵霜、大夏、斯基泰地区,银币上的头像被置换成了国王自己的模样;在佛教艺术兴盛的犍陀罗地区,天神之子成了佛陀身边的执金刚神,大木棒变成了金刚杵;在河西走廊地区,不再赤身裸体而饰以璎珞,或直接穿上铠甲,狮头盔上的两只前爪也不见了踪影;在中原地区唐墓中,武士俑的狮头盔最终变成了虎头盔,手中的大木棒也被彻底丢弃。最终,西方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在民间的土壤中落地生根,变化为庇佑孩童野蛮生长的“虎头帽”!
结语:纵观西方大力神赫拉克勒斯的“东方之旅”,还无疑问是文化交流的作用使然,然而自化与化他,却是对于一个民族同化力的检验。外来与本土、宗教与世俗,林林总总总,总能找到适合自己生存发展的土壤,而勇士的狮皮帽变成萌娃的虎头帽,的确有“点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之意。
参考文献:
1.谢明良:《希腊美术的东渐?——从河北献县唐墓出土陶武士谈起》,《故宫文物月刊》1997年15卷第7期,P32—53
2.邢义田:《赫拉克勒斯在东方》,荣新江、李孝聪主编:《中外关系史:新史料与新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04年,P1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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