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城连环杀人案，33年后的结局
每日人物社2019-09-20 21:37
这是韩国1980年代最恶劣的命案。自第一起命案发生起后33年里，警方共动用了205万名人力，调查了2.1万名嫌疑对象，事发地区办案的刑警人数曾一度超过了当地的居民数，但真凶仍未能被绳之以法。
文 | 曾诗雅
编辑 |柏栎
运营 |Yang
漫长的等待
一场跨越了33年的漫长等待可能迎来了最终结局。
9月18日晚上7点36分起，只用了22分钟，“华城连环杀人案”就登上了韩国搜索网页的第一位。多家媒体报道，经过最新一轮的DNA比对，华城连环杀人案真凶的身份得到了确认。
1986年至1991年间，韩国京畿道华城市曾发生过10起针对女性的连环杀人案，受害者里有18岁的女高中生、24岁的新婚主妇、71岁的农家奶奶……她们被发现时，全部已被勒杀致死，抛尸在野地。尸体的手脚大多呈X字形捆绑，下体或全身裸露，有的受害者阴道里被塞入头发、烟头、圆珠笔等物体。
这是韩国1980年代最恶劣的命案。自第一起命案发生起后33年里，警方共动用了205万名人力，调查了2.1万名嫌疑对象，事发地区办案的刑警人数曾一度超过了当地的居民数，但真凶仍未能被绳之以法。
1987年，韩国警方在华城黄溪里的案发现场查看。图 / 视觉中国
当年此案的调查小组组长河升均（音），在2006年退休接受采访之际，依旧能清晰地描述案件的很多细节：尸体哭嚎似睁着的双眼、抛尸地的血腥味，以及凶手残忍变态的手法。
河升均的警察生涯自1971年开始，他成功指导搜查过“京畿道河南女大学生气枪被杀案”、“抱川农协枪支抢劫案”等重大事件，因此被誉为“韩国最佳搜查官”。然而，在他结束35年刑警生涯，光荣退休的媒体采访会上，提及华城连环杀人案，河升均坦言自己是一个“失败者”。
1986年，在第4起命案发生后，河升均加入到华城连环杀人案的搜查中。办案过程中，他为从未露面的犯人取名“岬童夷”，并写了一封给犯人的信。河升均将这封信连同所有的办案经历出版成书，书名为《华城尚未结束》。信的末尾处，他写道，“请务必不要比我先死。我们应该相见的，不是吗？”
在等待与真凶相见的漫长时光里，以华城案为题材的影视作品不断提醒着人们这场惨剧。2003年，奉俊昊将华城连环杀人案拍作电影《杀人回忆》，2014年电视剧《岬童夷》又再度聚焦这一案件。其后，《信号》、《隧道》等相关推理剧一出，人们都会被重新揭开噩梦般的记忆。
电影《杀人回忆》剧照。图 / 网络
“20多岁的男性，身高在165cm-170cm之间，身材纤细，脸型偏瘦，鼻梁挺拔，眼睛锋利狭长，以及B型血。”凶手的犯罪画像在警方的卷宗里、媒体的报道中流传了33年。
直到今年9月18日的傍晚，华城连环杀人案真凶的身份可能通过DNA比对得到了确认。此时，河升均已经退休13年。他从Facebook上读到这一消息时，流下了泪水。
343号公路
关于1986年，韩国国民最刻骨的记忆，一件是第十届汉城（首尔）亚运会的如期举办。那是韩国首次成功承办国际赛事，向世界展现了其日趋强盛的国力。另一件就是发生在亚运会开幕前五天的第一起华城凶杀案。一场令举国震惊的连环命案从此拉开序幕。
杀戮起于京畿道华城市。343号公路横穿过华城市的泰安邑，公路两旁绵延着广袤的稻田，当秋季农田被收割一番后，留下晒成枯黄的牧草一簇簇的堆叠，田野不远处，低矮的乡村屋舍连成一片，一切都显得静谧而祥和。
电影《杀人回忆》剧照。图 / 网络
1986年9月19日下午，343号公路旁的一片牧草地里，一个路人见到了此生难以忘记的场景——阳光照耀的草地里，半人高的牧草虚掩着一具姿态诡异的女尸，尸体下身赤裸，双脚弯曲，手脚以X字形被捆绑在一起。
这是71岁的李奶奶的尸体。李奶奶在附近女儿家待了一夜后，于9月15日清晨6点出门，打算回家。警方推测就在她离开女儿家20分钟后，犯人挟持了她，并把她拖行到草地上。白色的塑胶鞋、袜子、沿着拖行的路径散落在草地上。也许因为受害人年事已高，无法承受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压力，尸体周围还留下了呕吐的痕迹。
经过调查取证，警方断定死因是缢杀，颈部遭压迫致死，尸体精液反应呈阴性，确认为未遭受性侵。
在泰安邑，从未出现过如此诡异的犯罪现场。最初到达现场的警方甚至只将其当作交通事故来处理。即使后来几番调查后，邑里的警察也只认为这是附近不良分子或犯罪者所为。没有人想到，惨剧已于此留下伏笔。
下一场噩梦就发生在一个多月之后。第2起命案依旧沿着343号公路，发生在距离第一处事发地的500米处。同样是一个晴朗的午后，泰安邑的农水路里，一具25岁的女尸被发现躺在潮湿阴暗的石板下，全身赤裸，尸体上留下了被丝袜捆绑的痕迹。警方通过对残留精液的检测，确认死者生前还受到了犯人的性侵。
电影《杀人回忆》剧照。图 / 网络
五十天后，案情还未突破，恐惧却又一次地弥漫在343号公路旁的田埂上。
1986年12月12日晚，25岁的权某在水原见到丈夫后，于回华城泰安邑家路上失踪。她的尸体在距家数百米远的地方被发现。不同于前两起，这起命案中，犯人不再用手掐死被害人，而是选择用丝袜勒杀。如此猎奇的犯罪手法在此后的连环杀人中也一直被延续。
遇害前，权某新婚不久。但她在世上留给丈夫最后的模样，却是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她的手和脚被捆绑成X形，头上套着内裤，嘴上还粘着蜘蛛网和丝袜。
然而，犯人就像在刻意讥笑警察一般，仅在两天之后就犯下了新的罪行。接二连三的命案引发了群众对警方无能的愤怒抨击。
从第4起案件开始，警方大幅扩大调查部，撤换华城警察署长，任命当时的京畿道警察局副局长为调查部部长，并分别设立了6个调查组和1个特别调查组。这一年，河升均到华城事件搜查部工作刚好已满20年。第4案发生后，他加入到案件调查组。由于作案手法的一致性，案件性质被确立为“连环谋杀案”。
刚进组的河升均以为很快就能抓获凶手，因此他立下就算几个月不回家，也要把犯人抓住的誓言，和同事一起在华城区各地奔走。每一天，调查部都会有嫌疑人被喊来询问，但案情毫无进展。河升均不想再这样耗下去，就主动下到每个村子，去帮村民干农活，与他们一起喝酒闲聊，试图寻找一些有用的信息。心急如焚中，河升均甚至还学会了抽烟。
17年后，河升均依旧存有最初的恳切，他曾在自己的书里写道：“哪怕把妻儿的生日忘掉，我也想背下犯人全部的犯罪日期、时间和手法。”
电影《杀人回忆》剧照。图 / 网络
柔软的手
华城的1986年在居民的恐惧与警方的毫无头绪中过去，连环杀人案还在继续。转机出现在一年后的第7起案件中。
1988年9月7日，安某从儿子运营的饭店打完工回家。第二天，在距泰安邑20公里左右的八滩面的农水路中，安某的尸体被发现。凶手将其嘴用杂物堵住后，用上衣勒死了她。警察还从尸体上搜出了9块桃子片。
警方当时分析，第7次作案后，凶手拿起安某买的一个桃子，并一块块削落在尸体旁。以此表达自己在数次作案后产生的厌倦感。
同一个夜晚，一辆开往水源的末班公车停在了距事发地400米的地方。一名男子着急地上了车。
公车司机后来向警方描述了这名男子的长相：脸型瘦长，眼睛上挑，目光如刀一般锋利，身高大概在165-170cm左右，身材瘦削，年纪大概在24-27岁之间。男子说着一口脏话，骂骂咧咧地上了车，还在上车的第一级台阶处吐了口痰。司机以为他是因为赶车奔跑，过度劳累才有此举。
然而，当公车通过检查站时，司机从后视镜中看到，男子特意低下了头，把脸藏在椅背后。
等到中途停车时，男子主动走向司机，表示想要借火点根烟。司机没有拒绝，掏出打火机，嚓地打好火。夜风吹入车内，火苗在风中扭动不停。男子用手罩住打火机，司机无意间触摸到了男子的手。
那是一双很柔软的手，透过火光看去，平滑细腻，显然不是做农活的手。“而且四个手指头上还沾有桃汁。”司机向警方提供了证言。
在河升均的记忆里，“165cm-170cm身高”、“瘦削的个头”、“柔软的手”并不是一个陌生的描述。
韩国华城连环杀人案第7次案发后的嫌疑人通缉传单。图 / 视觉中国
他回想起，在第2、3起连环命案发生期间，曾发生过一起强奸案。受害人朴某对犯人的描述里，有着类似的身型。此外，她还特别提到了犯人有双柔软的手。但是由于朴某在犯人翻找包的间隙侥幸逃离现场，该案最终被定性为“强奸案”，未能并入连环命案之中。
警方根据朴某与公车司机的证言，迅速画出了嫌疑人画像，在全国范围内分发20万张通缉令，并提出500万韩元的悬赏金。
但是，凶手始终没有浮出水面。
多年里，警方派出了最专业、资深的人员四处调查，但每次得到的报告都是“没有突破”。警方只能反复地更换办案人员。然而，即使让专业的射手轮流担任前锋，得到的也是进不了球的败局。调查甚至招致了更难堪的局势——第7起案件的嫌疑人在接受调查不久后上吊自杀。第4起案件的怀疑对象也心有郁结，于十年前去世。
更糟糕的发展是，血腥的作案手法刺激出了一个模仿犯。
1988年9月16日发生了第8起案件，凶手侵入华城泰安邑一户人家中，杀害了正在睡觉的13岁女中学生吕某。警方从案发现场发现的男性体毛中，检测出了大量钛和氯化钙成分。当时正在参与搜查组的崔刑警以此体貌为线索，将附近工厂里接触化学物质的工人锁定在嫌疑线上，并展开了调查。
所幸，第二年，警方就成功侦破案件，抓捕了凶手尹某。但经过多次比对，这起案件被断定为尹某的模仿犯罪，其他连环命案的凶手依旧藏身别处。
一次次希望、失望的循环里，华城的小村落里流传起与连环命案有关的怪谈。
人们听神婆传言，在朝鲜时代，华城这片土地上有个被继母杀害后无辜死去的孩子。那个孩子的灵魂附在凶手身上，所以他对女性抱有极大的恨意。要想停止这场百年的报复，必须要在案发现场竖起人偶。
于是，不知哪一天起，在华城的田野上，受害者留下最后痕迹的地方，立起了几个稻草人偶。
当秋风再度吹进华城，吹进过往的案发地，新草都已枯黄，成片地倒在风里。只剩下稻草人迎风而立，努力守望着这片土地。
电影《杀人回忆》剧照。图 / 网络
藏在DNA里的真相
1990年的韩国对精液的鉴定程度只能具体到血型，直到对第9起案件进行精液检测，才确定了犯人的血型为B型血。警方迅速找到了嫌疑人A，且发现A为B型血。时任韩国基因分析科科长的崔尚奎，带着第9起案件中采集到的精液前往日本的国立科学调查研究院做DNA鉴定。此时，日本刚刚将DNA鉴定方法实用化一年。
然而鉴定结果判定，嫌疑人A与DNA结果不符。一切重新归零。
案件毫无进展带来了各种压力，河升均也感到自己陷入了无望的深渊——他的下属因脑溢血晕倒，且在后来的抓捕行动中受伤，下半身瘫痪。在第8次事件发生时立下决定性功劳的崔刑警也在交通事故中去世。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凶手似乎在第10起案件后就停止了杀戮，华城重归安宁。人们在时间的流逝里渐渐淡忘恐惧、悲剧与凶手。
“疯了似地想要抓住凶手”的几乎只剩警方。
2003年4月，导演奉俊昊将华城连环杀人案拍成电影《杀人回忆》，最终观影人数达到了570万。河升均却不敢走进影院，他害怕与人群坐在一起，重新审视自己过去的经历。他独自开着车去了汽车影院。一个人坐在车里看着电影时，现实记忆与电影情节不断交叠。这个曾经参与侦破了众多重大案件的警官，在观影中，哭得泣不成声。
2016年，河升均迎来退休。他在接受《朝鲜日报》采访时表示，“华城连环杀人案成为了我人生最大的失败和审判。”同年，华城连环杀人案的所有命案都过了15年的刑事诉讼时效期。尽管在2015年相关条款已被废除，但华城连环杀人案仍旧沿用旧法。
此后，1991年发生的“青蛙少年失踪事件”、“李炯浩被诱拐事件”与华城连环杀人案一起成为了韩国三大悬案。
随着未决案件的日益增长，2011年，韩国决定在各地组建重大未决案件调查组。在鉴定科技突飞猛进的三十年后，华城连环杀人案进入了新一轮的调查。
今年7月15日，调查组委托国立科学调查研究院对现场的部分证据重新进行了DNA鉴定。结果发现，在目前可供鉴定的10件物证中，在连环杀人案第5、7、9案等3件现场证物中检测出的DNA与在押犯人李春才的DNA一致。
此时，李春才正被关押在距离京畿道300多公里的釜山监狱。他于1964年出生在华城市，虽然几次变更地址，但在连环杀人案期间，他始终居住在发生地华城市泰安邑。
直到1990-1991年间（也有说法称是在1993年），李春才搬入距离华城110公里的清洲，成为了一名挖掘车司机，还与当时建筑公司的经理结婚。1994年，李春才在清洲距离家三公里的地方强奸并杀害了妻子的妹妹，被判无期徒刑。李春才被捕时，他还有一个两岁的孩子。
在釜山狱警的眼里，李春才是沉默老实的犯人。服刑期间，他从未受到过任何惩罚。如果不是因为无期徒刑，以他的优异表现早可以假释出狱。当李春才被认定为华城案嫌疑人时，监狱的工作人员都掩饰不住惊讶。他们从未想过这名囚犯会是穷凶极恶的连环杀手。
李春才甚至曾在陶艺上表现出了一点天赋，分别在2011年、2012年在押人员的陶瓷展上，展出了自己亲手制作的陶瓷。
但按照京畿大学犯罪心理学系教授李秀晶(音)的分析:"虽然还没有确定犯人，但李春才对女性的理解度不高，而且具有虐囚性质，只是这种倾向在只有同性的监狱里没有受到刺激。”
身为模范囚徒的李春才在监狱中，冒着巨大风险悄悄保管了10张女性照片，有证据表明这些女性照片包含色情内容。
而在1994年那场对妻妹的杀害中，李春才的作案手法与华城案作案手法非常相似。警察在案发现场还发现了他妻子的长筒袜。
只是，本案仍存疑点。在1994年的调查报告中，警方确认了李春才的血型为O型血，与当年第9起案件中通过精液获得的B型血结果有出入，警方现在对这一疑点尚未给出回应。
国立科学调查研究院还进行了放射线同位素分析，确定李春才与真凶DNA一致性是不会出错的事实。但是，就在警方对外召开新闻发布会当天，有报道提出第9起案件中的决定性证据包括死者内衣中一根7厘米的白发，而李春才当年仅27岁。同时，死者的内衣成分包含大量的镍、镁、铜、铅，这需要犯人在电镀工厂、灯泡工厂、焊接工厂工作15至20年才能沾取相应数值的成分。
在警方的第二次调查中，李春才称自己与华城事件无关,否认了一切指控。
如同过去每次出现突破一样，疑点与新证总是相互交织。等待真相30年的华城，依旧陷在杀人回忆里。
韩剧《信号》也曾改编“华城连环杀人案。图 / 网络
（文中部分内容来自SBS、JTBC、朝鲜日报、釜山日报、东亚日报、首尔新闻、联合新闻、每日经济、亚洲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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