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的《寒食帖》凭什么被称为天下第三行书
书法,情到深处最动人。流传至今的“天下三大行书”——《兰亭集序》、《祭侄文稿》、《黄州寒食帖》,因其独特的魅力,被后人推崇备至。
号称天下第一行书的,是王羲之47岁时的书作《兰亭集序》。记述东晋穆帝永和九年(公元353年)三月初三日,王羲之和当时名士孙绰、谢安等41人,于兰亭(今浙江绍兴西南)聚会,“流觞赋诗”,汇编成集,能书善文的王羲之借着酒兴、带着醉意,一挥而就写下了这篇序文。《兰亭》之美,自然天成、和谐畅达,走笔行云流水,“飘若浮云,矫若惊龙”,如有神助,达到了书法艺术的最高境界。
元代的大书法家鲜于枢,认为颜真卿的《祭侄文稿》为天下行书第二。在安禄山叛乱之时,太守颜杲卿父子一门挺身而出,取义成仁,坚决抵抗,以致“父陷子死,巢倾卵覆”。颜杲卿与颜真卿同为颜勤礼的曾孙,都是唐朝中期名臣。在讨伐安禄山的时候,颜杲卿第三子、颜真卿的堂侄颜季明,往返于常山和颜真卿所在的平原郡之间,传递消息。后常山郡失陷,季明横遭杀戮。归葬时颜真卿仅寻得其头颅,悲愤交加,援笔作文祭悼。通篇波澜起伏,时而沉郁,时而低回,声泪俱下,痛彻心肝,动人心魄,真情流露已挣脱“法度”的束缚。加上颜真卿高超的书法功力,使得这篇草稿在形式和内容、书法与情感方面皆高度统一。笔势连绵与情绪的不能自已,极度的悲愤之情化为“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艺术自由之境。元代张敬晏跋云:“是其手心两忘,真妙见于此也。”
董其昌总结“宋人书尚意”,《黄州寒食帖》堪称“尚意”书风的典型代表。历代鉴赏家对《黄州寒食帖》推崇备至,认为这是一篇旷世神品,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此帖写于苏轼45岁这年,也是他被贬黄州,人生最落寞之时。彼时的东坡先生,以戴罪之身担任团练副使的八品小官,俸禄微薄,生活极其窘迫。
谪居黄州的第三年寒食节前后,阴雨连月不停,炉灶冰冷,芦苇潮湿,苏轼心中顿生悲凉,于是,提笔写下了两首诗。《黄州寒食帖》就是苏轼即时书写的诗稿,由于情感的波澜起伏,使得字体忽大忽小,笔画或轻或重,有时还有漏字。诗中“何殊病少年”一句的“病”字即为插入;“子”和“雨”则是误写而删掉。“哭涂(途)穷”三字猛然放大,看似突兀,但联系此诗的意境,则显得颇具视觉的张力。
书法“无意于佳乃佳。”所谓“宋人尚意”,指的就是宋代书法崇尚率性而为,追求意趣而不拘泥于法度。苏轼自己也说过:“诗不求工字不奇,天真烂漫是吾师。”精于鉴赏考据的北宋书画鉴定家董逌云:“书法贵在得笔意,若拘于法者,正以唐经所传者尔,其于古人极地不复到也。”宋四家之一的黄庭坚在《黄州寒食帖》后跋曰:“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在他看来,这一作品单就诗而言,其自然率性,甚至李白也不一定能达到这样的高度;书法上,既有颜真卿的厚重、杨凝式的超逸,还有李建中的遒劲。而更难的不是技巧,而是心境,手心两忘,妙在天成。单字横画密集,中宫收紧,字距虽然紧密,但通篇毫无局促、拥挤之感。通篇矛盾对比强烈,又能做到整体和谐,审美内涵丰富而深邃。
《黄州寒食帖》为什么能够成为公认的天下第三行书?就是因为它的审美亮点无处不在。苏东坡在人生的最低谷,却成就了名垂青史的名篇,文书俱佳,创造性地推动了书法的发展。
雅俗共赏的审美境界
雅俗共赏是书法创作的最高境界,力求用自然的笔墨语言,表达丰厚深远的意蕴,让不同层次的观赏者都能欣赏。《黄州寒食帖》的点画结构准确,意境含蓄深远,无论是高雅之士还是普通大众都能够从中获得艺术美的享受。抒情达意明白晓畅,有感而出,自然天成,没有刻意雕琢之弊。钱谦益认为,书法“以天真烂漫,自然而然者为工”。朱承爵曰:书法之妙“全在意境融沏,出音声之外。”《寒食帖》文辞质朴,通达晓畅,韵味无穷。以笔法得形态,由笔势而显气韵,笔意富于神采,令人不忍释卷。“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可以说是做到了以形写神,形神兼备。兴之所至,神融笔畅,没有固守成法,常有出人意料的神来之笔。线条的粗细、行笔的徐疾、字形的大小、笔意的断连、字势的欹侧,跌宕会通变化无穷,虽无声而有音乐的和谐之美,真可谓人书合一,格调高逸,独步古今。
超越时空的恒久魅力
苏轼的书学主张是“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追求“心手双忘”的哲学之境。作为宋代“尚意”书风的领军人物,他在笔法、章法和墨法上都卓有创见,具有多层次、开放性的巨大容量。具体到《寒食帖》,文淡味厚,顾盼成趣,自成妙笔。虚实结合,点画、结体、章法寓微妙于含蓄,以小见大,以有限的线条构筑出无限的空间美和动态美。真正做到了“点画之间皆有意”,其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弱,具有笼络古今、移夺造化的巨大震撼力。《黄州寒食诗帖》以笔墨形其哀乐、达其性情,思想精深、意蕴丰赡,既有《兰亭》的玲珑圆转,又有自我情感的流露,营造的空明澄澈的艺术境界,历千秋而弥新,具有恒久的艺术魅力。
深远醇厚的意趣神韵
《寒食帖》结字多以侧取势,笔画飞动,线条造型含蓄,对空间的分割恰到好处,表象之中内含丰富的意趣。做到这一点,对人的道德情操、学识才能、文化素质、审美情趣等都有很高的要求。在古典崇高的人文精神陶冶之下,透过平易自然、通俗易懂的书法语言,表现了逆境中求超脱的豪迈气概,成为催人向上的精神力量。
丰富的生活积累
社会生活是艺术创作的唯一源泉,书法作品要面向人民才能获得持久的生命力。苏轼一生跌宕起伏,贬谪黄州,使他进一步走向大众,作品具有时代气息,反映丰富多彩的现实生活。他把个人命运与家国情怀联系在一起,洞彻古今,万取一收,写出了人间至情和人生真谛。”
深厚的综合素养
历史上流传千古的书家,无不才高学富,有深厚、全面的修养。自然天成的笔墨功夫,看似漫不经心,信手拈来毫不经意,实际上没有深厚笃实的功底根本不可能做到。东方树说:“所谓绚烂之极,归于平淡”。苏轼《黄州寒食诗》的艺术锤炼,“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了然于心”,“兴会妙悟”,如天籁之音,融入灵魂血肉,笔已尽而意无穷。
技道两进
大家公认苏轼是北宋时期的“通才”,他的诗、词、文、赋、绘画、书法皆称一流。苏轼认为书法艺术须将诗、书、人品互融沟通,在《书唐氏六家书后》一文中,提出“凡书象其为人”、“古之论书者,兼论其平生,苟非其人,虽工不贵”的论点。艺兼百技乃能增其奇丽,光有技能方法还不够,所谓“技进而道不进则不可”,创作必须与思想结合起来,“技道两进”才能真正达到意象鲜活,形美情深的境界。“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皆诗之余。”文与诗不可能充分表达万物,书法、绘画以诗为纽带,统摄多种艺术表现形式,满足了充分表达情感的需要。
“意”是苏轼书法创作经验的结晶,他攀登审美高峰,建构了文人书法艺术审美的基石。《黄州寒食诗》集中体现了苏轼的人生观、审美观、哲学观乃至人品、气节、志趣、创造力等。“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数百年来,苏轼书法的个性特征、价值取向,以及其中蕴含的人格追求、审美理想,引起了无数人的共鸣。
超越世俗的自由
宋代文人常以笔墨似“晋宋间人”来评价、称赞别人的书作。如:“而王荆公书法奇古,似晋宋间人笔墨。”“金陵王丞相书,初若不经意,细观其间乃有晋宋间人用笔佳处。”苏轼的行书用笔丰腴圆润含蓄,结字自然流利生动,笔墨清爽厚实凝重,姿态淡雅健朗有神,“本朝善书者,自当推为第一”。神清气淡,秀妍恬淡,无意求工,反造工极,以“晋宋间人”来形容再恰当不过。那种飘逸潇散、随意挥洒、超凡脱尘之美,处处露出对“神韵”、“气韵”的追求。不仅注重字体结构的美观,点画遒美,而且行气连贯,犹如行云流水,字里行间洋溢着风流倜傥、逍遥自在的气息,表现出鲜明的个性风格。正如方孝儒所说的那样:“晋宋间人,以风度相高,故其书如雅人胜士,潇洒酝藉,折旋俯仰,容止姿态,自觉有出尘意”。
《黄州寒食诗》表现出苏轼冲击功名利禄的樊篱,强烈追求个体精神自由,以及超功利的审美理想和人格境界。他任性自适,真率坦荡,张扬个性,向往自然。其学问、胸襟、人格跃现于书作之中,超逸常格的精神气度和俊逸洒脱的生命情调,相比于王羲之的《兰亭序》更多了几分禅意,为中国书法的文人化道路,绘就了富有诗意的高妙境界。
苏轼的志向受儒家思想的熏陶,而其思维方式,则出入于道家而参之以释佛。他以儒为治世的工具,以道家为修身之术,以佛家作安身之法,建构了一个博大的艺术、学术、思想体系。在苏轼身上,我们看到了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融汇,“奋励有当世志”,而义无反顾。“乌台诗案”九死一生,后来即便侥幸活了下来,也是处在被贬谪的境地。苏轼在艰危困难之中仍不忘国事,背负灵魂的重压以寻求解脱,并不只是慨叹自己的身世遭遇,而是以入世的、积极的、乐观的精神顽强进取。
人的一生,不如意事常十有八九,其根源正在于命运的不可把握。从苏东坡的书法,尤其是他的千古佳构《寒食帖》中,我们读到了不为物役,坚持理想抱负,不为穷通祸福所动,不为挫折厄运所屈的不朽精神。
(作者简介:邵光亭,知名学者、经学史专家,书法家、画家。长期致力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教学与传播工作,研究方向涉及中国古典哲学、史学、经学、书法、绘画等,在诸多研究领域皆卓有建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