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民谣歌手、诗人周云蓬接连遇见了两件糟心事儿。
一是在经纪人陪同下想在中国银行办借记卡,却因视觉障碍而被判定为“无民事行为能力”遭拒。二是他受邀参加音乐节,因携带导盲犬而先后被南京、上海两地的酒店拒绝入住。
作为盲人,周云蓬早已遭遇过各种困境和世态炎凉,然而即便失明,他也对这个世界充满着好奇,他到处旅行,写诗唱歌,生活像水一样,时而奔流激荡,时而涓涓细流。一人一琴,带着无限的诗意,唱遍了这片土地的山山水水。
有的人眼盲,心不盲;有的人眼不盲,心盲。
他眼盲,却看透了这个世界。
失明
眼 盲 心 不 盲
《盲人影院》是周云蓬的自传。1970年12月15日,出生在辽宁铁西区的一个工人家庭的他幼年便患上了青光眼而后失明,一切色彩停留在了9岁以前。
那时妈妈带他去上海看眼疾,花了两天一夜从沈阳坐绿皮火车到上海,一路风景让他见识到世界之大,也让他开始向往远方,只是眼睛越治越差,终究还是失明了。
妈妈想,这孩子将来可咋办呢,于是就领他到黄浦江边上说:“哎呀,儿子,你这都看不见了,要不咱娘俩就跳江吧?”周云蓬听了一脸懵逼,为啥要跳江,就说:“你自己跳吧,我要回家。”妈妈的心咯噔了一下,原本悲痛的事变得很荒诞,说:“那算了,不跳了。”
失明在很多人的眼里,意味着没有色彩没有光明,没有瑰丽的想象,但他抗拒被贴上“盲人”的标签,12岁便要求不用盲杖,一个人坐公交回家;上盲校时,他得摸盲文来阅读,知道“鸦雀无声”是静悄悄的意思,却不知“鸦”“雀”长啥样。
16岁的他决定离开沈阳盲校,坐火车到天津和北京找出路。父母希望他去做盲人按摩,他说:“盲人按摩这活儿跟揉面团似的没有美感……”他对命运有另一种想象:写诗唱歌弹吉他,一人一琴走四方。尽管在外人看来是那么得不切实际。
在北京,他拄着棍子满大街地走,能躲汽车过马路,能进商店买东西;闲下来时,收音机里邓丽君温柔甜美的歌声飘进他的黑白世界,沉寂已久的双眼顿时五彩缤纷。
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缤纷的色彩,使人眼花缭乱。世界能提供给盲人的虽不算丰富,但他靠着吮吸这一点点美,拼命长出了自己的精神世界,颠覆了世俗对一个盲人的定义。
眼盲只是一种局限,但并不能阻止你享受人生。
生命,何尝不是一个不断超越自身局限的过程。
求知
唱 出 来 的 古 诗 词
周云蓬说,杜甫就是他的老哥,不仅源于命运上颠沛流离的相似,更有诗歌里“沤”出来的惺惺相惜。这个沤的过程,就像东北人腌酸菜。
他身披长发,带着墨镜,缓缓拨弄着吉他,一咏三叹,吐词如珠,余音绕梁。他时而吟诵,时而歌唱,一股来自千年前的气息让台下人如醉如狂,狭小的吧台瞬间万山无阻,云宽海阔。
专辑《牛羊下山》里有很多首唱出来的古诗词,而他这种古意的底子,恰恰来自80年代的阅读贫乏。那时没有听书工具,而盲文书也只有《诗经》和唐宋诗选,他只能一遍遍地咀嚼诗句,没想竟让他接上了古老文脉。
虽是盲人,但周云蓬的求知欲很强。当他得知盲人也能上大学,于是报了高考补习班,看不到课本就用录音机录下老师的课,晚上整理成盲文,第二天凌晨5点起床,走20多站去上课。
1991年,他考取了长春大学特教学院中文系。那时他的看书方式是教别人一小时琴,别人就帮他念两小时书。于是,他的精神世界又多了昆德拉、托尔斯泰、加缪、尼采、萨特……
对周云蓬来说,要么无知,要么求知;
或在黑暗里随波逐流,或主动接触世界,
无疑,他选择了后者。
卖唱
只 身 打 马 过 草 原
1994年,周云蓬毕业后被分配到一家色拉油厂做工人,因为是残疾人名额,所以不用上班且每月有150块可拿,他爸叫他安稳待着就行,但这种生活对他来说是一眼望到了头,无趣得很。
1995年,他带着父母给的600块来到北京,开始卖唱生涯。他住在圆明园画家村,每天背着20块钱的“百灵牌”吉他去街头卖唱。一天下来,少则几十元,多则一百元,一沓毛票,“有一种腰缠万贯的感觉”。
那时,圆明园汇集着一帮搞摇滚和艺术的青年,周云蓬在这认识了张慧生。张慧生是“扒带子”记琴谱的高手,海子去世后,他把《九月》谱成曲。2001年,他在出租房上吊自杀,《九月》尚未录音,周云蓬凭着记忆,终于让它重见天日。
▲ 左二张慧生
《九月》不仅承载了海子和张慧生的死亡,当“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在周云蓬辽远曲折的低回吟唱中,苍凉悲怆的气息扑面而来,也承载着周云蓬北漂十年的心酸与孤寂。
从1995年到2004年发行首张专辑,周云蓬过得穷困潦倒、颠沛流离。“在那个卖唱的艺人要被抓去刁难盘问,游吟诗人要被查一种‘暂住证’的艰难岁月里”,他辗转于圆明园、树村、西北旺、草场地、通县等地,住过北京所有最穷的地方。
周云蓬,一个双目失明的血肉之躯,
背着一把破琴孤身上路,就如当年的海子:
“琴声呜咽,泪水全无,只身打马过草原。”
▲ 周云蓬在沈阳演唱
旅行
坐 着 绿 皮 火 车 去 流 浪
大学里,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深深影响了周云蓬。其中写到一个人喜欢到火车站随意跳上一辆车,随它去哪儿,中途又随便找个站下。周云蓬对这种随心所欲的生活十分向往。
小时候住铁西区,东边有一座铁路桥,小周每次路过总要踮起脚向桥上看,看火车轰隆而过,思索着能把人带向何方。后来他在北京努力挣钱,靠吃盐水煮面条攒了1000多块,1996年坐绿皮火车开始旅行,去了上海、苏杭、长沙,昆明,腾格里沙漠和阿拉善戈壁。
2001年,他徒步走滇藏路,去了那曲草原和拉萨圣城。他买了辆二手单车,找裁缝用雨布缝了个帐篷,睡觉时遇见风雨,帐篷一下就倒脸上了……
2010年,他写了《绿皮火车》,讲述了这些年坐着绿皮火车天南海北到处跑的所见所闻。很多人疑惑他怎么看到的,但他自有看见世界的方式。
柴静坐在去富阳的火车上专访周云蓬时问他:“你看不到,怎么感知世界?”周云蓬忽然说,“这是钱塘江吧,我估计。”柴静问:“你怎么知道的?”“过桥的声音,比较空洞。”
怎么去感知世界?周云蓬至少被问过200多遍。他说:我只是少了眼睛,其它健在。“每个地方的口音和味儿都不一样,比如鸡叫声,河南的鸡叫声就比西藏的暴躁些。”
失明,反而令他心如明镜,认清自我;
比我们更清楚地看透这个世界。
失明的人,亦可追寻灵魂的自由。
呼吁
不 要 做 中 国 人 的 孩 子
在游历中,周云蓬也关注着社会的变化。如果说《失业者》和《买房子》反映了底层漂泊者的辛酸无奈,那么《中国孩子》里孩子们的咿呀声和周云蓬的呐喊,就是一把把锋利的刀子扎在人们心头,愤怒的矛头直指,仿佛可以刺痛苍天。
2007年,周云蓬悲痛于克拉玛依大火、沙兰镇泥石流中逝去的孩子,写下了《中国孩子》,带着一种对冷酷现实的愤怒和对逝去孩子的悲悯。而从卖唱歌手成为真正的音乐人后,他决定用音乐去帮助贫困盲童。
▲ 克拉玛依大火,群众悼念死者
2009年,他邀请李志、小河、张玮玮、钟立风、五条人等20多位民谣歌手为贫困盲童无偿录制了一个童谣专辑《红色推土机》,并用部分收入为其购买乐器、mp3播放器、读书机。在周云蓬看来,盲人不仅是吃饱饭混日子那么简单,也应该活得开心自由,活得有趣比什么都重要。
音乐不仅能慰藉心灵,还带来一技之长;
阅读可以改变思维,创造属于自己的财富和幸福。
▲ 小河、周云蓬和盲童们同台演出
爱情
你 去 你 的 未 来,我 去 我 的 未 来
周云蓬在北京闯荡时认识了一个大学姑娘,他们一起谈论小说、诗歌。他口述,她记录,他为她弹琴唱歌。后来被她家里人发现,他们决定暂时分开,周云蓬孤身去了西藏。但从西藏回来时,她已结了婚。
周云蓬为这段感情写下《不会说话的爱情》,作为诗歌,它获得了2011年度人民文学奖诗歌奖。作为歌曲,周云蓬把它唱了出来。爱情对这个盲人来说,是一种奢侈,没法争取也无法预料,只能“期待更好的人到来”。
2008年,作为《读库》编辑的绿妖对周云蓬进行一次历时3个月的采访。周云蓬说:“在你找我之前,我就梦到一个声音和你一样的女人。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出现前,都是有预兆的。”
采访结束后,绿妖成为了周云蓬的女朋友。柴静采访绿妖时,问她为什么跟他在一起,她说:“他是一个有趣的人。”“就为了这个吗?”她说:“有趣多难啊。”
从此,这个做过编辑、电台主持人的女文青,成了周云蓬最重要的拐杖。2010年,他们离开嘈杂的北京前往幽静的绍兴居住,衣食住行都经她手,没她在,周云蓬连效果器都不会调。
只是盲人歌手与女文青携手天涯,却无法长相厮守。2012年,周云蓬和绿妖还是分手了。分手的原因已无从得知,绿妖只说了:“多谢,圆满。”爱够了,圆满就好,不必仇深似海。
“你去你的未来,我去我的未来”,
怀着感恩之心结束一段关系,
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和解
我和命运,不过是相逢一笑泯恩仇
生命中总有诸多缺憾,但总有一天会补上。绿妖走了,迎来了亲如臂膀的导盲犬“熊熊”。就好像他说自己失明只是中国八百万盲人中的一个偶然,就和大家的健康一样。
近年来,周云蓬从旅途谈到了命途。他说:“我和命运是朋友,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形影相吊又若即若离,命运的事情我管不了,它干它的,我干我的,不过是相逢一笑抿恩仇罢了。”
生活奢求着诗意,命运却总爱开玩笑。2016年6月,一次突发性脑血栓,让他形象大变,不仅剪掉了飘逸了多年的长发,还戒了烟酒,整个人变得干净飒爽。
▲ 周云蓬和导盲犬熊熊
周云蓬之前还觉得自己失明,至少还不至于一无所有,可如今被命运告知,才真正明白一无所有的滋味。于是他回过头来,练就了凡事一笑而过的心态,每次歌唱结束时,都会用挖苦自己的方式来逗笑整个世界。
以前喜欢热闹,每逢吃饭必须喝点儿;演出前没情绪抿上几口;演出完太亢奋就到处找烟。如今烟酒不沾、热闹不管,只想静静,从嘈杂的北京到幽静的绍兴,再跑到四季如春的大理,成了一个《午夜起来听寂静》(诗集)的人。
二十多年来,周云蓬租了不下33次房子,后来他觉得,有一个租来的房子,他一直住着,就是他的身体。只是窗户(眼睛)坏了,他只好在里面多装上几盏灯。然后坐在自己黑暗的心里聆听世界,写下这些文字,如叮叮咚咚的音节,宛如夜雨敲窗。
他说:房东就是命运,谁敢总向他抱怨?
有地方住就不错了,能活着就挺好。
来来去去,终究浮生一梦,
不如活得有趣一点,和命运相逢一笑泯恩仇。
文字为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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