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把“斯人”神秘化,集体记忆可能这样出错

吐槽青年出品

中学课本中著名的、人人背诵过的、常被日常引用的“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到底是“斯人”,还是“是人”?成了近来舆论一宗被神秘化的悬案,多数人集体记忆中明明是“斯人”,言之凿凿地说“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以前学的也是斯人”,可遍查原本和各年代各版本教材,却也是板上钉钉的“是人”。细思恐极,到底是出现了平等宇宙,我们的时间线在某个时间点被篡改了?还是集体记忆出现了偏差,出现了所谓的“曼德拉效应”:瞬间的记忆碎片发生了错误组合,口口相传中形成集体的虚构。

我的记忆中也是确凿的“斯人”,但我一向对记忆不太信任,记忆很多时候并不靠谱。脑科学和心理学对记忆的研究,深刻地呈现出记忆作为人们“应对当下的工具性的一面”,很多时候,人们会把他在事后才可能得知、才习得的信息,掺杂到自己对特定往事的回忆中。美国心理学家奈瑟专门研究了“水门事件”后尼克松身边白宫工作人员狄恩在参议院提供的证言,跟当时留存下来的录音带比对(显然,录音带更靠谱),很容易发现,狄恩的证言,常常会把事后甚至是“水门事件”成为公众关注的丑闻后才可能得知的信息,合并到他对当时发生的事情的记忆中。

很多人所说的“当时学的确确实实就是斯人”,可各种权威教材上又确实是“是人”。这可能是一种集体记忆错觉,当时学的是“是人”,但因为“是人”与“斯人”的意思相同,可以混用。我查了一下,大众传媒、领导引用、热门影视剧和公众的日常使用,很多时候用的都是“斯人”——因为“斯人”更符合当下日常语法和人们对古汉语的想象,在中小学经典诵读中更经常出现,比如“微斯人吾谁与归”“斯人已逝”。“是人”倒较少出现,“是人”在日常使用中又有其他意思。因为人们在日常使用中多用“斯人”,大众传媒和活的语言环境塑造了大众的集体记忆,这种记忆甚至颠覆了“原版”。波德里亚也描述过这种电子媒介时代的景观,复制的“摹本”颠覆了原版,拟像拟真取代了真实,数字化的伪像取代了记忆,人们更多会在各种搜索引擎的光速瞬间找到现成性答案,反过来建构着记忆。

现在很多人用的都是“斯人”,特别是大众传媒和名人名流都这么用,这种“活的使用”便压过了“死的记忆”,中学应试教育下背过“是人”的人们,日常和日后用的却是“斯人”,“活用”便覆盖了“死记”。就像刚才提到的奈瑟研究,人们把“之后使用时实际所用的词”掺杂合并到了当时的记忆中,组装成了一种确凿的记忆,并在有同样认知的“他者”那里得到一种强化反馈。

我想到了哈布瓦赫的《论集体记忆》,也可以解释这种集体记忆的偏差问题。记忆是什么?在哈布瓦赫看来,记忆首先不是生理现象,也不是个体心理现象,而是一种与他人相关的群体社会现象。一个人的记忆需要别人的记忆、群体记忆的唤起。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之所以回忆,正是因为别人刺激、促进和激发。《记忆是一种文化建构》中也谈到:如果我们累计一下在一天之内,我们与他人发生直接、间接的场合中被唤起的记忆数量,我们就会看到,在多数情况下,我们是在与他人的交谈中,或为了回答他人的问题,才诉诸回忆。而且,为了做出回答,我们要设身处地地把自己设想为与他人隶属于同样一些群体。探究记忆是不是存储于大脑或心灵中某个角落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我们的记忆对我们来说是“外在唤起”的。我们总是从今天的社会环境、今天的需要、兴趣和利益出发对过去进行重塑。记忆不是过去的遗存,而是今天的建构。

这是一种很深刻的洞见,能很好地解释“斯人是人”之集体记忆偏差。当我们在说“教材上明明白白写着是人”时,是把记忆当成一种个人心理和生理现象,但记忆是集体的,是在集体对话、使用、促动中形成的。不管教材上写的是什么,那是应试背诵的“死的教条”,关键是日常中人们用的是什么,多数人使用时并不是去查教材、去查“孟子”原本、去找文献第一手信源,而是跟随大众传媒和关键少数,三手四手五手地使用。媒体的使用,多数人的日常用法,名人的援引,我们与他人的对话,回答他人的问题,这种“外在唤起”和“日常活用”的记忆网络,建构了我们对“斯人”的记忆。

当我们在说“当年学的到底是什么时”,脑子里所激起的记忆并不是“那时记忆保留的遗存物”,而是“当下对过去记忆的重塑”,不是对过去精确无误的再现,而是基于当下认知而对过去的“积极重新合成”。我们用大众传媒环境提供给我们的框架对所谓记忆进行整合式叙述。当“斯人”话题作为一个热点提起时,我们又在互相暗示和相互强化中进一步形成一种“记忆联合体”。

曼德拉效应,曼德拉那时并没有在狱中死亡,但公众记忆中却认为“他作为斗士已经死了”,这是传媒根据“斗士”形象塑造、口口相传所形成的错误记忆。人们在“斗士框架”中建构曼德拉形象时,“狱中抗争而死”似乎也更符合斗士形象。《爱我中华》中的歌词明明是“五十六个星座,五十六枝花,五十六族兄弟姐妹是一家”,而集体确凿的记忆却是“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枝花,五十六个兄弟姐妹是一家”,为什么?人们想当然地认为“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枝花”更合常识逻辑和惯用语法,跟“星座”有啥关系呢?这正应了一句话,记忆所呈现的,不仅是人们在过去做了什么,而且还有他们想要做什么,他们相信自己在做什么,以及现在他们认为自己做了什么!

记忆不可物质化地还原,也就是说,对于“斯人”的集体记忆,很多人言之凿凿地说“天王老子来了学的也是斯人”,说的并不是有确凿论据(比如当时的笔记、录音、物质性资料可供勘定稽核)支撑的事实,准确地说只是:我相信那时学的应该是斯人,斯人才合逻辑嘛。济慈说,人的一生,不过是把名字写在水上。人生如此,那些不经意的碎片记忆,更是如此。自认为记在纸上、刻在心中、铭于脑海的“斯人”,很多时候不过“写在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