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谢小丹 统筹/刘姝蓉】1976年7月28日凌晨3时42分53.8秒,一场7.8级强地震几乎将唐山夷为平地,地震中二十多万人丧生。到2017年,唐山大地震纪念墙上,刻上了246465个死难者的名字。
董惠娟的父母、兄嫂都在其中。那年她15岁,成了地震孤儿。2006年,她获得灾害心理学博士学位,到目前为止,仍是国际上唯一一个拥有灾害心理学博士学位的人。接着将研究成果应用多了汶川,为灾区提供心理救援。
尽管她对人在遇到灾害后的心理创伤做了透彻的研究,在回忆起往事时仍会流泪,过去的经历和后来的研究、救援都在她心上留下了伤痛,需要她自我调节。
2019年7月27日,董惠娟对大白新闻说起,因为没有心理救援,与汶川相比,唐山大地震留下的伤痛更为持久,如今创伤还仍然留在一些地震亲历者的心里,但唐山的伤痛终有一天会过去。
董惠娟在唐山地震遗址纪念公园入口与钟表雕塑的合影(图片来源于新华社)
以下是董惠娟的口述:
1
被地震带上了心理学之路
唐山大地震算是我第一次灾害救援的实践,虽然那时候也没真正提出来心理救援。我后来回忆,注定我搞心理与那有渊源。
那时我在路南区住,是唐山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之一。
我是十点多出来的,凌晨三点多地震。被人从狭小的缝隙拉出来以后,身上全都是擦伤,压了七个小时以后,身上也不会动了,要反复揉搓。
后来我看到好多人出来以后就在那哭闹,房子没了,家没了,父母也没了,亲人都生死离别,真的很惨烈,而且每天都会一幕一幕上演,越来越严重。
我姐她们也在哭,我们家挖出来一个碗,我姐啪一声就给摔了,一点生活的希望都没有了。那时候我就跟我姐说,别摔,这个碗可能就能救活我们,起码咱们可以找水喝。
当时,周围的人很多坐在废墟上,还有受伤躺在地上的,在哭。我就跟他们说,“阿姨我们能活过来,埋了这么长时间,这么大地震也没把我们砸死,就说明我们还有力量活得更加坚强。死去的人我们没办法,但现在有好多人都受伤了,得马上想办法让他们再活下来。”
他们也很赞同。我们就想到上军区去,军人肯定会救助我们。于是我们就找来车子拉着把人送了过去,果不其然,军区那里有一个救援队。
等我们回来的时候才发现马路上全都是尸体,还有能够出气的,奄奄一息的。
做毕业论文我回想起来这一幕的时候,就想那时候我太伟大了,已经做了一些心理方面的工作,做了精神安抚。
后来做心理也是各种原因,与震后自己的创伤也有关系。
震后第二年,恢复了高考,我也想参加,以前一直有人敲打我说你当老师,仅凭高中的学历肯定是不够的。但学校不同意,说震后太缺老师了。
这样一直到了第三年,才去高考。那时我想当医生,原本我妈妈身体不太好,特别需要家里面要有个医生。那年我和我妹都考了医学院。但后来,我被河北师范大学录取了,因为我是老师,不能再跨专业。
当时师大有搞心理的老师,他们发现我对心理特别感兴趣,总问问题,老师们也觉得我是这块料,就让我继续上研究生。
2
研究灾害必得亲历它
因为我是搞心理的,在灾害心理这方面也写过文章,做过研究,自己本身也经历过。后来中国地震局就找到我了,给我打了电话,说要找一个灾害心理学博士,可以由中国地震局、中国科学院和北京大学联合培养。当时我都四十了,都评上正教授了。
读了博士以后我才发现,不是想得那么简单,因为灾害心理学既没有前人,也没有后来者,等于我要自己来做,有一段时间我也很崩溃。
那时候我有五个导师,他们研究的是社会学、动力学、结构学、管理学等等,都是灾害方面的,但心理学他们不敢碰,因为他们不是学心理的。其实是他们把我托起来的。
现在灾害心理学算一门学科了,但没有大面积开展,就我一个灾害心理学的博士。现在我在中国地震局带研究生,但博士特别难选。因为他首先得要经历过,他经历过就知道灾难是什么了,有自我体验的过程,其二是有这方面的研究的过程,我们才能把他带成博士,否则的话也不行。
其实我在印度洋海啸救灾、在汶川救灾、在玉树救灾,包括在唐山,对我都是伤害。像我在写一本书,写的灾害心理与心理创伤,一边写一边哭,哭了快十年,到15年不写了,没法写了,写得很难受,这本书几乎完成了,我现在都不想看了。
但我作为一个学者,作为研究灾害心理唯一的人,我也责任去阐述这些,让别人注意灾难发生之后怎样自救、他救和互救,怎样保持社会稳定,怎样灾害心理救援,让人能够在废墟上站立起来。
不过我会自我调节,跳健美操,以前我还考了健美操指导员的一级证书,一堆人跟着我后面跳。后来膝盖不好了以后,就购物,逛商场,回家路上有路边的小店也进去逛一逛。
3
从汶川开始的灾害救援
现在的灾害救助中心也是从2008年开始的。
那时候我其实还在医院,阑尾炎穿孔,身上都还插着管。但电视上铺天盖地的灾难新闻,一看这种情况,就觉得我得去。于是就跟医生说,赶快给我拔了吧。当时管都长上了,医生拔管都直冒汗,汗水啪嗒落到我肚子上。
拔了之后,输了液,我就回家了,开始向各级请愿。那天晚上,我接到政府的电话,说第二天就会出发,但时间还没定,让我待命。
震后的第三天,我们就出发了,一共14个人,队伍里有两名唐山市政府领导和两名地震孤儿,剩下的10人都是心理学专家。到达灾区后,第一时间展开了心理救援。
我们到了绵竹以后,当时有个外科主任看到我们,站都站不起来了,跪着就拽着我说,来的太是时候,帮帮我。他当时已经崩溃了,灾民送来还活着,但在他们手上死了。
那时候还在不停地余震,又是高温,我们心理救助要给解放军、武警战士做、在下面埋压的人,还有他们的家属等等。
比如说解放军、武警战士,我们在狭窄的马路上给他们做,周围全都是残垣断壁。救援前,他们一排一排地站在那里,一排是一组,做心理训练。我问他们怕不怕,回答说不怕,死都不怕。
但当时不停地余震,很危险,战士们往上冲,躲都不躲。我后来就骂了脏话,然后告诉他们牺牲不是目的,阿姨在这里等着你们。还有搜救的时候,他们也会沮丧,也需要做心理干预。
后来宣传报道很多的是我给绵竹地震孤儿做的那次救助。绵竹很多的地震孤儿被集中在绵竹体育场。孩子身边围满了人,有志愿者、记者,还有政府的人,但都是外行,现场有人问了许多不合适的问题。比如,你们家里边人都死了吗?当时怎么死的?你最后看到你父母的时候是什么状态?
这些孩子当时全都在哭闹,他们根本安抚不了。这种情况下,共青团中央就找到了我。我去了一看,立即让所有人退后三步,还让他们出去找纸板。把孩子都集中在上面以后,开始给他们做放松催眠。
那时候我就告诉他们,我也在下面压过,现在他们在平地上,很安全,周围也没有楼房。而且我还说,我能活过来,他们现在都活着,跟我一样活得更坚强。
他们放松睡着了以后,我就叮嘱团中央的人,不要叫醒他们,让他们自然醒,醒了之后,让他们回到亲朋好友身边去,因为他们还在。
之后我还建议建学校,这样一来,学生就有了归属感和安全感,老师也必须有学生,这就形成了学校,同时家长也有了生活的希望,他们知道孩子要上学,他们知道要到点做饭,知道正常生活了,而不是等着去领水和面包,这样一来社会也稳定了。
小学在一夜之间就建起来了,我上了第一课,带着这些孩子做想象训练,闭上眼睛,想象美好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后来建起的学校都是这样做的。
那时候我还建议了三点——不采访、不测量、不调研,这三点通过中央电视台播出来了。当时许多高校老师过去,也是带着量表的。作为亲历者,我太知道会造成什么样的二次伤害了。
现在基本上全国各省,尤其是容易受灾的地方都有了救助中心。
4
唐山的创伤
在汶川,我们做了方方面面的心理救援,鼓励、激发、救助,每个环节都做了,所以没有留下这么多创伤。
后来对汶川学生的心理状况进行跟踪也可以发现,在最开始的几年,他们的焦虑、恐惧、抑郁、偏执等指标都比较高。从2011年开始,各项指标逐渐回到正常水平。震后出现情绪反应的人,如果得不到及时治疗,很容易出现创伤后应激障碍。
18年,再到汶川回访,就发现他们状况就很好。绵竹人民医院也去了,当时跪着求助的那位外科医生也已经成了个大主任。
然而这方面唐山是没有的,所以创伤后应急障碍比较多。像有的创伤后应急障碍表现为遇到困难的时候,总是思念父母,想着如果父母还在,可以照顾他,就不孤独了。所以我们这么大的人或者比我小的人,遇到困难的时候去找我的时候,我总说不用想,别想,就想妈妈不在,你应该比妈妈不在的时候做的更加优秀。
还有像鬼节、清明节还有7月28日临近的时候,马路边十字路口都是烧纸的,整个城市云雾缭绕,也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表现。汶川那边悲伤的情绪,就没有这么多。
而且当年的唐山人根本不知道死去的亲人去了哪儿,遍地都是尸体,瘟疫就要起来了,就用大铲车铲,把尸体全都拉走了。所以只能在路边纪念。但这是一种负面的情绪,会感染给其他人。我也不反对人们纪念亲人,但当我们思念他们的时候,我们有的时候可以用想象、祈祷,可以到纪念碑去。
我也做过一个研究,大灾之后,医疗人员去救灾,回来之后的心理状况是怎么样的。我用的研究方法可以得出研究出十项结果来,如身体状况、人际交往,偏执、焦虑、恐惧、敌对、抑郁还有精神病症等等方面。
然后我发现他们没有经历过唐山灾害的人去救灾的时候,他们的情感方面可能受到的那种创伤要比我们大,在人际交往方面,我们也要强一些。
和其它地方的人相比,唐山人特别硬朗,坚强,经历了一个唐山大地震,从废墟上站起来,这是非常不容易的。
而且,唐山的创伤也会慢慢过去,地震后新成长起来的人,他们没有经历过地震,也不会带有这种创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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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誓界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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