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观念论的遗产和贡献——首届德国观念论论坛”不久前在复旦大学举办,来自全国各大高校的和科研机构的专家学者都参与了这次论坛。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张汝伦教授在开幕词中说:“德国观念论哲学对于我们中国人有特殊的魅力。自从它进入中国之后,它的影响就超出了其他西方哲学,对中国哲学界产生了真正的影响。”以下为张汝伦教授开幕词全文。
不久前在复旦大学举办的“德国观念论的遗产和贡献——首届德国观念论论坛”现场。
各位老师,各位同仁,“德国观念论的遗产和贡献——首届德国观念论论坛”现在开幕。参加我们此次论坛的有来自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清华大学、复旦大学、武汉大学、四川大学、台湾东海大学、上海社科院、上海财经大学、郑州大学、扬州大学、黑龙江大学、西南政法大学、上海师范大学、南昌大学、陕西师范大学、浙江工业大学、长安大学、西南交通大学等高校和科研机构的专家学者。首先请允许我代表复旦哲学学院,代表参加此次会议的复旦同事,欢迎大家到复旦来参加此次论坛。
德国观念论哲学对于我们中国人有特殊的魅力。自从它进入中国之后,它的影响就超出了其他西方哲学,对中国哲学界产生了真正的影响。最早赴西方学哲学的中国学生中,专攻西方哲学,以研究西方哲学获得博士学位不多的几位学者中,就有两位(张颐先生和郑昕先生)是分别以黑格尔哲学和康德哲学为题获得博士学位的。对于现代中国哲学的许多代表人物,如张东荪、张君劢、贺麟、牟宗三、唐君毅,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从民国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对德国古典哲学的翻译与研究,占了中国西方哲学研究的半壁江山,大概是没有问题的。德国观念论不但对中国哲学界,即使对一般的中国思想界,也产生了广泛的影响。虽然1978年以后德国观念论研究一度陷入低谷,但从上世纪90年代下半叶,尤其是进入本世纪以后,德国观念论研究又进入了稳步上升的状态,康德的主要著作都已译成中文,费希特的主要著作也是如此,先刚教授主编的谢林著作集也在陆续翻译出版,而《黑格尔全集》则有两个翻译版本在同时进行。德国观念论的研究成果无论在质和量上,都颇为可观。从事德国观念论研究者老中青三代队伍齐整,人才济济。在西方哲学全面进入中国,趋新骛奇也成为学术研究时尚的今天,这是很不容易的。这首先要感谢贺麟先生、王玖兴先生、张世英先生、梁志学先生、杨祖陶先生等诸位前辈学者一贯的倡导和坚持,当然也与在座诸位多年的努力分不开。可以断言,在未来,会有越来越多的学者投入到德国观念论的研究,德国观念论在中国会比任何其他西方哲学的流派的影响都更为持久。
中国人对德国观念论哲学持久的兴趣不是偶然的,德国观念论不是通过偶然的机缘,而是由于它本身的优点吸引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投身于对它的研究。无论人们对它有何评价,德国观念论哲学的理论深度和广度、理性思辨的精湛奇妙、推理分析的严密和透彻,都是无与伦比的。可以说,西方哲学的十八般武艺,德国观念论哲学无不由精通而至于出神入化。古希腊哲学固然光辉灿烂,但毕竟当时哲学产生未久,缺乏必要的积累和扩充,因而就在哲学内容的广泛和哲学思辨的精微而言,都还有所欠缺。而德国观念论哲学是在西方哲学两千多年历史基础上生长和发展起来的,其先天条件远比古希腊哲学优越,加之德国观念论哲学家不但在哲学造诣上,即使在自然科学知识和一般人文学科的教养上,都出类拔萃,这就决定了观念论哲学的确能致广大而尽精微,其成就在人类哲学史上罕见其匹。这就是为什么它在西方哲学界被一次次否定之后,又一次次浴火重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们中国人主要是通过德国古典哲学的熏陶学会西式哲学思维的,我们常用的哲学术语,主要是从德国观念论哲学那里拿来的。
比起同时代的法国和英国哲学家,德国观念论哲学家在西方哲学的传统中浸淫最深,对西方哲学的问题传统最为自觉,西方哲学史的修养也最为淳厚。然而,德国观念论哲学家都不是学院派的学究,而都是原创性的哲学大家,他们的思想和洞见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时代,以至于我们在接触今天层出不穷的新说新见时,会觉得并未超出观念论哲学家视野。当代西方哲学的很多热门理论问题,离开德国观念论的开辟之功是无法想象的,如谈论罗尔斯的正义理论,能不回到康德吗?承认的政治不是直接承袭费希特,尤其是黑格尔的思想吗?Charles Taylor, Stanley Cavell, Donald Davison, Richard Rorty, John McDowell, Robert Brandom这些当代英语哲学家的风头人物,不都在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回到德国观念论吗?康德哲学对早期海德格尔的影响可以说是关键的;而后《存在与时间》的海德格尔对德国观念论的研究,是海德格尔的研究者无论如何不能忽视的,因为在他1929年6月给雅斯贝斯的一封信中,海德格尔承认,德国观念论给他打开了一个世界。至于现象学,可以说,不懂德国观念论哲学发明的先验哲学,就不可能真懂现象学。总之,要真正理解现代西方哲学,必须先了解德国观念论哲学。另一方面,由于观念论哲学家都有深厚的西方哲学史的修养,他们对从古代到他们为止的西方哲学史传统,有精深的理解和独特的把握。研究德国观念论,也可以使我们对西方哲学史有不同于一般教科书水平的肤浅了解,可以使我们对西方哲学的传统有较为深入的把握。
德国观念论哲学是有自觉的现实关怀的哲学,而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自娱自乐的学院哲学。“哲学是把握在思想中的时代,”黑格尔的这句名言把观念论哲学的这个特点表达得淋漓尽致。德国观念论哲学经历的是一个刚经过一系列天崩地裂的历史事件(宗教改革、科学革命、启蒙运动、法国大革命),被彻底重构了的西方,即现代性的西方。他们对现代性西方所面临的深层次问题,有非比寻常的敏感。从康德开始,观念论哲学家就已经清醒地看到,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分裂的世界:自然与自由、主体与客体、物理(决定论的宇宙)和道德(自由的人)、事实与规范,都是分裂的、脱节的。德国观念论哲学家尽管各自的理论非常不同,但都是想要解决世界内在的分裂问题。德国观念论哲学之所以在理论和现实相关性双重意义上都极为深刻,与他们对此问题的洞察和在此问题上的一以贯之有极大关系。德国哲学家在现代性问题上和一般哲学问题上的独特创发,当然会使关心这些问题和思考这些问题的中国人感兴趣,受启发。德国观念论哲学研究近年来在中国的复苏和上升,与此不无关系。
德国观念论哲学与一般西方哲学,特别是英语哲学不同,它除了有极强的思辨能力外,还有宏阔的文化视野,它的思考除了狭义的哲学意义外,往往还有广义的文化意义。这就使得它的成就超出了哲学领域,超越了一般的学科界限,而对于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具有广泛的意义,这在其他西方哲学中是不多见的。中国的哲学研究者往往具有很强的人文情怀,对于这样一种有着极深人文底蕴的哲学,自然感到比较亲近,尽管它在一开始是显得那么难以接近。事实上,由于德国观念论哲学独树一帜的哲学成就和它的现实关怀,在中国人眼中,它始终具有崇高的地位。
自从接触了西方哲学之后,中国人就再也无法以传统的方式来进行哲学思考了。现代中国哲学注定要在融合西方哲学的优秀成果,对自己的传统思想进行新的创造性理解和阐释的基础上,才能取得无愧于先人的成就。历史已经证明,在西方哲学传统中,只有德国观念论哲学真正实质性地融入了现代东亚哲学的自我更新和创造性再生的过程,产生了比较积极的成果,这就是中国的现代新儒家哲学和日本的京都学派的哲学。这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德国观念论哲学比较全面地体现了西方哲学的特点和优点;另一个特点是德国观念论哲学关心宏观的、终极性的、根本性的问题,有强烈的人文关怀,因而与东亚传统思想有内在的亲缘性。可以肯定,现代中国哲学未来的发展和创新,仍然需要到德国观念论哲学中寻求助益。
一个比较具有讽刺意义的事实是,尽管德国观念论哲学在我国重新引起人们的兴趣,在英语哲学界的影响和评价也在大幅上升,但在德国本土其地位却江河日下,以至于当代德国重要的观念论研究者,著名哲学家曼弗雷德·弗兰克教授在去年刊载在《法兰克福汇报》上的一篇文章中写道,也许人们将来要到中国或巴西去学习德国观念论哲学了。弗兰克教授这说的当然是气话,实际上,尽管中国人对德国观念论哲学的研究有较长的历史,并且近年来的确有逐步上升的趋势,但只是万里长征走了第一步,还有漫长艰苦的道路要走。事实上,我们对德国观念论的研究状况是很不理想的。
首先,就一般的了解而言,我们就做得很不够,还有很多空白。德国观念论哲学的前世今生,我们基本没有什么认识;德国观念论哲学的发展脉络和内在理路,我们也不十分清楚;德国观念论与启蒙运动、法国大革命、浪漫主义的关系,最多也是知道个大概。观念论哲学中的一些二线、但并非不重要的人物,如哈曼、赫尔德、席勒、雅可比、莱因霍尔德、Maimon等人,我们基本只限于知道他们的名字,对他们的思想了解很少。如果我们把观念论哲学的范围扩大,加上德国浪漫派和德国古典时代的思想家,缺口就更大了。
就研究方面而言,同样不容乐观。康德也许是我们研究得最多的一位观念论哲学家,可研究范围基本局限的他的第一批判的理论哲学和他的实践哲学,对于被一些西方学者认为是他最有创意和最重要的第三批判,很少有够水准的研究。对康德著作的阅读也集中在他翻译出来的作品上,对于许多他的课堂讲稿和文稿和书信,基本没有涉猎。费希特研究和谢林研究,尤其是谢林哲学研究,是我们对德国观念论哲学研究的短板,有分量的研究成果很少。对费希特和谢林哲学的系统研究,还有待展开。黑尔格哲学一直受到我国观念论研究者的重视,但是,一方面是由于它本身体大思精,艰深难懂;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我们对它的研究断断续续,没有形成系统,所以还有很多的空缺。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一部像像样样的全面研究黑格尔哲学的著作就在相当程度上说明看这一点。黑格尔的逻辑学与他的实在哲学的关系,很少有人提起,而黑格尔哲学这两部分之间的结构关系不弄清楚的话,我们对于黑格尔的整个体系就谈不上真正把握。《精神现象学》是黑格尔哲学的进阶,它与黑格尔哲学核心著作《逻辑学》的关系,至今没有令人信服的研究成果。对黑格尔著作的研究冷热不均,人们的兴趣集中在《逻辑学》、《精神现象学》和《法哲学》这三部著作中,而对《自然哲学》、《美学》、《宗教哲学》,甚至《历史哲学》,都研究得不够,这种情况从本次论坛提交的论文也可以看出。至于黑格尔自身思想的发展、黑格尔与谢林、荷尔德林的关系;黑格尔对康德哲学的接受和批判;黑格尔对现代性问题的反思与批判;黑格尔的辩证-思辨方法;黑格尔与古代哲学的关系;黑格尔与基督教的关系等等重要的研究领域,不是研究不够,就是基本空白。
最后,也许却是最重要的,是我们对德国观念论哲学的理解还相当不到位。这客观上当然是因为观念论哲学本身特别艰深难懂,像门德尔松和歌德这样的天才人物都承认阅读康德的主要著作有困难;主观原因当然是我们的功夫下得还不够。所以我们对于观念论哲学的许多重要命题、重要思想、重要概念和重要理论方法的理解还很不够,还有不少误解,都需要在今后的研究中逐步加以改善的。但是,我们也不用过于妄自菲薄,只要我们锲而不舍,持久努力,即使不能让西方人以不通中文为恨,也可以为德国观念论的研究作出中国人的贡献。
我们的前辈研究西方哲学,从来是抱着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态度,最终的目的是为了建设不输给西方哲学的现代中国哲学。我们现在离这个目标当然还很远,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对西方哲学的研究还不能在融会贯通的基础上,反向影响中国哲学的研究。研究中国哲学的人以为只要看一些不太靠得住的译本就可以掌握西方哲学了,而研究西方哲学的人往往暗中对传统中国哲学不以为然,自然不会去寻求会通之路。现在我们有的只是外在的比附和贴标签,缺乏真正贯通基础上的比较研究。虽然德国观念论哲学家康德、谢林和黑格尔都极为藐视中国哲学,我们却应该通过对他们思想的研究来加深国人对自己传统哲学的理解,因为观念论哲学的确在一些根本问题的思考上与中国传统哲学有相近处。研究德国观念论者应该对中国现代哲学的诞生作出自己独特的贡献。
本着上述思考,我们创办了这个论坛,希望给海内外德国观念论研究者一个固定的交流平台和发表成果的园地。我们希望这个论坛能持久办下去,推动我国德国观念论哲学的研究,这当然有赖于各位专家学者的支持,请大家将它视为我们共同的事业,让德国观念论哲学的研究在我国不断发展,蒸蒸日上。
(本文系作者于最近在复旦举办的“德国观念论的遗产和贡献——首届德国观念论论坛”上的开幕词,经作者授权发表。)